王美丽的手被金郁抓到水龙头下,冲净碎渣,他说再给买一个,接着把矿泉水喂到她嘴边。水咕咕下肚,伤心迟钝地点点爬上,某些画面涌上,王美丽回头看了眼垃圾桶,眼泪突然决堤了。
金郁吓了一跳,问没得卖了吗?
王美丽捂着脸,摇摇头,她也不知道还有的卖吗?她都忘了这杯子什么牌子,怎么拼写。但这些重要吗?不重要。她只知道杯子碎了,她很伤心。
她说这个杯子是她第一个男朋友送她的。他是个浙江人,很有钱,已婚已育,声称自己和太太感情不和,准备离婚。王美丽端盘子时候认识的老板,被他花言巧语哄骗,被旋转木马转晕,跟了这个比她大十三岁的男人。
她妈妈反对,于是王美丽开始撒谎外出,她让自己显得很忙碌,实际天天跟他幽会。她把对妈妈的谎言包裹成爱情的花束。之后,她需要对打工老板撒谎请假,为语言班的无故缺课撒谎。
那年她十八九岁,每天都在谎言里。可她感觉自己很正义。
妈妈见过这个男人的车,她说他是个坏男人,他已婚,专骗你这种小女孩。
王美丽浑身带刺,昂起脑袋回答母亲,他很快就会离婚了。
母亲气得几乎站不稳。王美丽继续刺激她,“而且,他从不打我。”
眼角青肿的妈妈哭了。王美丽后来仔细回忆,她有没有想把那个男人当做带她们母女逃离地狱的神。答案是有过。
他也尽力了,奔走大使馆警察局,找浙商会的朋友帮忙,还要帮母亲找工作。
可妈妈很懦弱,她深知自己不能离开法国,不能离开那个男人。她把女儿带了来,抛下国内一切,再回去,活脱脱一个笑话。中国女人,怎么能离三次婚呢。
她和妈妈凶吵,关系紧张,这给了酒鬼趁虚的机会。
那个高高大大的法国继父大部分时候都很好,这也是为什么妈妈一而再再而三在他施暴后原谅了他。
可他一喝酒,就变了人。
当他醉醺醺地欺身,说要安慰王美丽时,她试图用尖叫唤醒他。他过去一年多从未对她生过兴,并且在她用磕巴的法文强调不允许再打她妈妈时,他还认真道过歉,声称戒酒。用对一个小女孩的真诚口吻。
那晚见了血,王美丽吓得六神无主。后来回忆,每一幕都是疯狂转动的洛可可。华丽又荒诞。她揣着旋转木马的梦来到法国,却以这样的结果收场——
她们报了警,等待时分,王美丽害怕极了,她回头看向额角流血的酒鬼,哭着问,他醒了,会不会报复我们。
她们都知道,一个烛台只够打晕他。他实在是太高大了。
没有一个母亲在得知对方对女儿有非分之想后,还会忍受。妈妈颤着手,随手取下一个高脚杯,接了杯水,饮尽后对她说,“不会的,我们离开这里。”
王美丽突然有些高兴,十八九岁的她觉得离开就可以解决一切。她从妈妈手中接过高脚杯,也续了杯白水,“好啊!司徒会帮我们的!”司徒是那个情人。
妈妈深深看了她一眼,挤出了笑。王美丽知道她不喜欢司徒,没继续说。
警察来的好慢,她等不及,跑出去想问问邻居。她看到斜前有一户灯亮了。
她跑得很快,脚底的拖鞋吧嗒吧嗒,清脆弹响在凌晨的居民区。她感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她再也忍受不了关起房门的闷声钝响和酒鬼的失控音量了。
出去,再回来,她和邻居女士看见妈妈和那个男人倒在了血泊里。
她听见了尖叫,和一连串听不懂的法语。她站在恐怖的血泊前一动不动,眼睛死死盯着妈妈雪白的嘴唇,和怖人的双眼。
十八九岁的王美丽想,只要梦足够恐怖,就会很快醒来的。
她确实醒来了。
只是醒来的时候,没有了妈妈。
她的爱情还在继续,但走到二十岁,她明白了,爱情就是充满了谎言的。没有了妈妈,没有了补习班,没有了打工老板,她的谎言开始对司徒和自己展开。
妈妈不愧是多吃了几年大米,多爱错几个男人,司徒的婚姻破败果然是一场谎。但他确实很爱她。他认真给她做计划,想她完成高等教育,可以在法国稳住脚跟。他不让她打工,给她找私人语言老师。他带她出席酒会,陪她逛街,教她做ai,听她脾气。
但她还是离开了她——在她骗不了自己,也不想骗他的时候,离开了他。她很爱他,但这种爱非常痛苦。
渴望平等爱情的金丝雀,不可能快乐。
三十岁的王美丽能理解这种痛苦,却没法转述了。她问金郁,你懂吗?
他点点头,说懂。
“是什么?”
他看着她,认真说:“你们在一起,但又不在一起。”
王美丽用力吸了吸鼻子,妈的,酒精都流出来了。现在她痛苦得很清醒。
后来她再也没有遇见过一个比司徒对她更好的男人,有骗她钱的,有骗她炮的,有烂男人跟她对打的,也有普通男人,都是过客。她再没有产生过一丝渴望和愧疚,她堂堂正正挨穷,狠,短暂地爱,利落地离开。
她一直有在好好生活,从没放弃。直到秦甦带她去戒酒会,她才意识到,她不应该喝酒的,她和妈妈的生活某种程度上是被酒精摧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