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记得许多人和事。
所以无关紧要。
傍晚时分,段殊面色如常地回到了提前搭建好的片场。
他已经换好了服装,也上好了妆,这个角色的造型令他失去了昨日的俊朗与风光,看起来落魄不已,像是变了个人。
这座布景朴素的老房子是燕子的家,也就是影片中章佳燕饰演的角色。
影视剧拍摄时一般会把场景相同的场次排到一起,节省转场和布景的时间与成本,而不会完全按照情节顺序来拍。
《囚鸟》的场景几乎全都在这座海岛上,置景也不复杂,所以预计拍摄周期不到一个月,其中段殊的戏份集中在前十天。
这是一个略带奇幻色彩的故事,出生在偏僻海岛上的女主角燕子,终其一生都想跳出这个被贫穷和愚昧锁住的囚笼,在她与周围人漫长的斗争中,总能看见一道过去生活在这座房子里的幻影。
那是一个热爱画画的男人,一个村民眼里精神错乱的异类,也是燕子感到痛苦时唯一的慰藉。
燕子会和只有她能看见的画家说话,这道无比真实的幻影也会隔着漫长时空回应她,像一场荒诞不经的梦。
今天拍摄的这场戏,是燕子最后一次在这座房子里看见那道影子,也是整个故事里情绪最明亮的一刻,赵媛想把这种明亮放在所有人都精神饱满的第一天拍完。
燕子终于偷到了那把锁住小船的钥匙,在漫天红絮的黄昏,她回头望向这座囚住自己二十多年的旧房子,看见衣着陈旧头凌乱的男人坐在墙角,将怀里刚刚完成的画作递给她。
画里是模样稚嫩的燕子,眼中饱含对这个世界的期待,这是幻想与现实交错的一刻,而笼罩在黄昏里的燕子早已成年,她朝他露出一个纯粹的笑容,伸手接过了这副不存在的画,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她将要去往没有桎梏、无限明亮的未来。
无人知晓的画家依然坐在那里,他的脸庞上洋溢着同样的笑容,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难过,好像下一秒就会消失。
其实他的确消失了,他只是一道已经在囚笼里死去的幻影,再也不会有明天,但他仍然笑着,如同不知道一切早已结束。
指腹残留着尚未凝固的颜料,黯淡的身影被绚烂的色彩与夕阳浸没。
镜头沿着轨道慢慢拉远,画面定格在破旧房门合上的那一刻。
没有人喊卡,整个片场都被那种强烈的情绪吞没,过了很久才逐渐有声音复苏,恍然地从这场荒诞破碎的梦里醒来。
场工打开了房门,对这一条非常满意的赵媛快步走过去,想要同挥出色的男主角说些什么,镜头之外深受感染的章佳燕平复了心情,带着满腔热情走回了屋子,摄影师反复回看两个机位里的素材,检查着画面里的每一个细节,想要确保它的完美无瑕,助理拿着纸巾和水杯后知后觉地迎上来……
但坐在地上的段殊把头埋进了膝间,久久没有动作,落魄的画家蜷缩在墙角,散乱一地的颜料静止着,仿佛构筑出了一道无形的屏障,让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在由温热身体构成的黑暗里,段殊闭上眼睛,异常冷静地想着一件事。
他不是故事里的画家,他没有消失,这里也不是充满幻想的电影世界。
但他却真的感觉不到自己的手了。
*
作者有话要说:
部分章节的顺序有移动,如果现看不懂之前的评论,不要慌(づ ̄3 ̄)づ
第三章知觉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段殊保持着埋膝间的姿势,额头明明抵在柔软温热的臂弯里,越靠近手腕却越觉得麻木,酸涩鼓胀的感觉沿着神经蔓延,源头是无比陌生的手心。
方才拿画的双手像是不再属于自己,于是他将那种迷失般的情绪诠释得极为到位,因为他捧着画望向章佳燕的时候,的确不知道这副道具油画会不会突然跌落在地,他失去了对双手的感知,所以身体脆弱又茫然地微颤着,准确地诠释了这个人物应有的心情。
纷杂的声音在耳旁嗡嗡作响,段殊无心理会,努力试着在一片空茫里找回支配自己身体的权力,然而双手仿佛被鞭笞了千百次,又仿佛被看不见的深渊吞噬。
但在外人看来,他只是那样独自待着,悄无声息,唯有被丝拂过的手指微微弹动了一下。
在这个突状况里,畅快淋漓地完成了今日戏份的女主角章佳燕,要比缺乏经验的导演赵媛淡定得多,她放轻了语气,关切地问道:“段老师怎么了?”
段殊没有回答,于是章佳燕接着望向他还在呆的助理:“笑笑,段老师是不是不舒服了?”
姚笑笑抓着纸巾和水杯,被她一问,才从愣怔中醒来,恍然大悟道:“噢,可能是低血糖了,我带了巧克力!”
她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动作熟练地从随身小包里摸出一排巧克力,一看就是早有准备,又顺手拉来一把椅子,准备叫段殊坐着缓一会儿。
见状,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幸好没出什么事。
章佳燕反应很快地对赵媛道:“反正今天的拍摄也结束了,让段老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对了导演,明天有场戏我还有点疑问……”
说着,她便同赵媛一道往外走去,赵媛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她的意思,及时地对其他剧组成员道:“大家都辛苦了,今天收工,先去吃晚饭吧,可以晚点再来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