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津柳浪并没将注意力放在这些底层下属身上。他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姿态,没有立即单膝下跪行礼,是出于担忧暴露领真实身份的考虑;但广津也做不到若无其事地当做没有看见,此刻不由得陷入了相当少见的两难境地……同时在广津柳浪的心底,一种“该不会无意间破坏了领的什么计划吧”、总之类似于此的恐慌感开始不断膨胀起来,逐渐让他的脸色都有些白。
好在,赶在广津柳浪不能自已地回忆起近些年领血洗反对者的可怖手段之前,领终于动了。
不知何时换上一套沙色风衣、黑鸢瞳而身材高挑的男人,他什么也没有说。
并不对属下擅自对领举枪的僭越举动感到恼怒,也不为广津柳浪自顾自的“解围”行动表什么看法。
男人只是冷冷地抬起眼睛,双手依旧插在衣兜里。
他抬步向前迈去——
随着他的动作,方才黑手党底层成员举枪时便拔刀挡在男人身前的两个羸弱少年,便也跟着同时动了。
这两人看起来都尚且年幼,并且不知在何处受了重伤。
看那身上的穿着,本应当是质地相当不错的西式制服,却早已在源头难以辨明的伤口下浸满了鲜血、撕碎成破布,说一句“该进垃圾桶里”也不为过。
光从目测看来的失血量来说,以这样瘦削身材的年幼少年,早就该休克昏厥了才对。
可是这两人无论是拔刀戒备、还是此刻悄无声息地跟随着一同离开,都完全看不出来伤势已经重到这等程度的模样。
这一刻广津柳浪不能不在眨眼间又看见四年半之前的那副图景:同样是穿着破损的衣服、从身上伤口流出的鲜血在地上积出一小滩血污……身材远比同龄人更加瘦弱的白少年,用两只手紧紧抓住领亲手赐下的漆黑大衣,领口处蓬松的白毛被他小心翼翼用呼吸吹远了点,像是怕自己面庞上的污脏染红了它。这个动作里透出难以掩饰的卑微,可是在广津柳浪按照领命令靠近的时候,这个看起来无比怯懦的少年猛地抬起头来,那一瞬间从那双紫金色瞳孔的眼底浮现出凶戾的、戒备的、生怕连身上最后一点救赎都被人夺走的挣扎,混合在一起而属于“兽”的凶光,连广津柳浪都感到为之心惊。……没错,他不知为何突然回想起了当年的中岛敦。
刚被领劝诱、加入港口黑手党的中岛敦。
下一秒广津柳浪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想起了此刻按理来说正在与敌人战斗的游击队队长:他同其中那个白金瞳的少年对上了视线。
而这个无机质的、金属质地的、生怕连身上最后一点救赎都被人夺走的视线,显然也并不属于“人”。
仅仅只是这样的一个对视而已,广津柳浪就下意识提高了警戒。
……奇怪。
难道说,这两个少年,是领冒着巨大风险、走出港口黑手党、亲自劝诱的人吗?
在——现在,这个时间?
他不动声色地,在领从身前走过的时候深深垂下了头以示尊敬。可是,当这两个少年几乎不出任何声音走过他身边的时候……
广津柳浪做出了一个大胆的选择。
哪怕这个选择令他背后冷汗直冒,让他觉得领就算是下一秒命令武装部队把他射成马蜂窝都没什么出奇的。
可是,明晃晃的疑点摆在面前,早已将港口黑手党视为自己容身之地的广津柳浪、他没有办法强迫自己自欺欺人。
——广津柳浪摆手挥退了自己的下属,他自己顶着失衡的心跳,若无其事一般跟着领一起走了。
想点好的。广津在心里对自己说。他的心思领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只要领下命令,一句话……不,一个词就好。只要确认港口黑手党平安无事,只要确认……领平安无事,他立刻退下。参加战局也好,因冒犯了领而前往刑讯室受罚也好,他立刻就去,别无二话。
“领,”广津柳浪佩服自己还能绷着声线,开始没话找话,向领汇报情况:“敦大人在第三层迎击了入侵者。”
领并不回话。
换了身浅色衣服的男人大步走在前面。他对港口黑手党的一应布置都娴熟于心,绕过损毁的大理石柱、抬脚跨过一地狼藉,直直往前走。
广津加紧脚步跟在领身后。再向后一点的则是两位重伤了的少年,在他们腿边无声行走着一只巨大而危险的白虎。
白虎行走时具有猫科生物特有的轻盈与无声,可无论是它的爪、牙、尾,都显然带着能够置人于死地的力量。
广津柳浪倒不至于像那些底层成员一样被迷惑,误以为这白虎就是游击队队长中岛敦的异能力。他比其他人更了解港口黑手党传说中的“白色死神”,他知道那个少年执行任务时无法控制白虎的痛苦,知道中岛敦就算化身为[虎],也不可能这样温顺地呆在一个除领与泉镜花之外的人身边……
更何况,片刻前他匆匆赶来,就是因为收到了最的战报——
“领,”广津柳浪又说,他的嗓音低沉了些,“泉镜花也同样遭遇了入侵者。”
哪怕听到这样的汇报,领的面孔上依旧没有什么波动。
年轻的男人好像早已经预料到这样的战况,又像是根本不为他人的性命牺牲所动摇。那双——那双毫无遮掩的鸢瞳眼底,像是飞进了冬天的冰雪或玻璃,曾经含着笑意说出“广津先生”这样亲昵称呼的神情,仿佛被埋在了亘古的寒冰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