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杀了人了?”
一瞬间的想法像裹着刀片的拳头,一下锤在少年的胸膛,他闷哼一声,大汗淋漓。
少年转头再次看向了地上的尸体,摊成了一个可笑的姿势,苍蝇在惨白的肚皮上乱爬,红色的血液在平整的陇地上恣意流淌,渗进这片少年朝夕呵护,视之如命的土壤里。
恐惧从天而降,少年瑟瑟抖,自己……自己竟然杀了朱荣,杀了朱老地主最疼爱的小儿子,杀了这个村里让人闻风丧胆的恶霸,少年突然感觉自己完了,这一辈子彻彻底底的完了,他忽然眼前一片漆黑,脑中却满是自己被官府所抓的情景,那画面愈想愈真实,到最后竟如同在眼前一样:
自己被五花大绑,身体僵硬麻木,动弹不得,而后压上官府,跪地行审,判得个杀人的罪名,最后衣衫褴褛,头散乱,在菜市中斩了头,丢在人群中不闻不顾,被朱老地主用他镶着祖母绿的龙头拐杖狠狠地敲打,周围全是笑着看热闹的百姓,对着这具尸体指手画脚,不过很快便被他们忘掉,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啊!不!不行!怎么可以这样!一阵凉风吹过,将地上的血腥味捎进了少年的鼻中,他身体猛然一震,脑子立刻清醒了过来。
不甘心,怎么能够甘心!自己十年来勤勤恳恳的劳作,从不惹是生非,卖瓜的生意也都老实诚信,从不缺斤少两,如今只是因为一个心肠贪毒的畜牲,自己便要为此丧命,毁掉自己的人生,这是来自骨子里的不甘心!
决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少年狠下心来,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有福跑了回去,要不了多久朱荣被杀的消息便会传遍村子,这里就全是朱家的人,回家?回家也不行,家里的那座草房恐怕也早就被朱家的人团团围住,还好清儿没有在家,要是……等一下!清儿!
少年如掉冰窟,背脊凉,昨晚清儿说今天不去上学,那家里不就只有清儿一个人!
不对不对!
少年又想了起来,清儿虽然这么说,但今天还是要去张先生那里的,张先生会额外教一些别的书籍,对了对了,今天还是自己关的大门啊!
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冷静冷静!少年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这个时候一定要冷静下来,仔细想清楚,不可以再犯任何一个错误!
张先生妻女早亡,人至中年依旧孑然一身,少年却可以从他看向清儿的眼神中,感受到一种特殊的情感,张先生知道清儿吃不饱饭,便总是等其他孩子走光之后单独留下清儿喝碗白米粥,清儿每每跟少年说起张先生时,总会露出虎牙笑起来:“张先生是个好人!”
清儿应该还在张先生那里,少年稳下心来,张先生在村里有一定的地位,朱家的人应该不会怎样,家里不能回去,这里更不能久留,只能沿着村外的河水向山中躲去,等午夜人净之时,再借着黑暗摸到张先生家里,把清儿接走,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个生活十年,让他尝尽冷暖的村子。
想到这儿,少年站起身,努力控制双腿不去颤抖,他看了眼地上的尸体,皱起鼻子碎了一口吐沫,又抬头看向四周,皆是远近高低的青山,在夏日的阳光中慵懒的静卧,少年踉跄着脚步,奔向南边三里外的河流。
宝安村的位置算不上什么宝位,四周皆是矮矮塌塌的山峰,唯有一条不窄的河流绕其奔腾,不息的水源才得以养活村里上下几十户人。
这条河流源自村后的山岭,紧贴着村子拐了一个大弯向东流去,河流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窝了一片不大不小的池塘,水边是一片黄白色的芦苇,有时白色的鹭鸶会在水面上快掠过,飞起时嘴里便多了一条扑腾的草鱼,大群脱的半光的孩子在水中戏水,炎热的夏天给了他们在水中释放烦躁的最好机会。
突然芦苇一阵动荡,钻出来一个脑袋,是个八九岁的男孩,脸上晒得黑黝黝的,头被汗水打湿贴在头皮上,挤着眼睛对着水里扑腾的身影大喊:“不好啦!朱少爷死啦!”
“谁死了?”水面探出一个脑袋。
“朱少爷!就是朱荣!那个浑身都是肥油的大胖子朱荣!”男孩回答。
“你个小石头蛋子少蒙人!这要是让朱家人听着,还不把你抓去喂猪!”又一个脑袋从水面探了出来。
“骗你才被抓去喂猪!是被杀啦!脑袋都被砍掉了!”
“你可得说老实话!回头俺让你爹揍你屁股!”
“你才被你爹揍屁股!是他家的仆人有福喊的!回到村里就喊,肩膀上还插着一把刀呢!”男孩脱掉单褂,蹲下身子就想下水。
旁边的一个小子拦下他:“我说你可不能骗人,你说的是真的?”
“不信你回村去看哩!”男孩拨开他的手,噗通一声跳进水里。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随即手忙脚乱地往岸上爬,探出脑袋的小子抱住男孩也往岸上拖:“还下什么水!要是你骗俺,俺就和你爹一起揍你的屁股!”
“苍天有眼!狗日的畜牲可别活过来!我说,是谁砍掉那狗娘养的脑袋的?”
男孩嘴里哎呀哎呀乱叫:“是村东头的何二!”
不一会水面就平静下来,七八个闹腾的身影钻进芦苇向村里赶去,只剩下一人高的茂密芦苇,在灼热的气浪里无声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