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荔很少和笛飞讲芳月的故事。事实上,她这一生接触的所有人中,笛飞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把她当人看的。笛飞待人不甚热情,多年大家闺秀的教养也让她总是一副笑颜对人,只有对着芝荔时,笛飞才会把所有开心或不开心的事真诚地讲出,把芝荔当作跟自己平等的人。芝荔刚开始甚至有些不习惯这种平等的关系,她虽然也常看报纸上的进步文章,了解过所谓人人平等的思想,但她总觉得笛飞是苏家千尊万贵的二小姐,自己是出身低贱的□□,如何平等呢?但笛飞却跟自己平时见过的那些少爷不太一样,对自己十分礼貌,从没有过任何不尊重的举动。在知道了笛飞的女儿身之后,她又觉得笛飞跟一般的小姐似乎也不一样。
芝荔第一次去笛飞的卧房时就吃了一惊,原以为苏家上上下下偏疼的小女儿闺房中肯定雕梁画栋,极尽奢华,却不想笛飞的住处却十分简单。她住在苏诚毅夫妇院子旁边的小跨院里,一共三间房。中间一间是传统中式的客厅,一对太师椅,一张桌子,简简单单,连花草一类的摆设都没有,唯一特殊的就是旁边放着一架三角钢琴。西边一间是卧室带一个西洋式的盥洗间,同样简简单单,没有什么陈设。东边是笛飞的书房,放着几个大书柜和一张大书桌,唯一有些特别的大概就是几大书柜都是满满的书,中文英文的都有。芝荔下意识地想帮笛飞收拾一下,却害怕自己过了边界线,打扰了她的生活。
直到遇到隋老师,她藤芝荔才或多或少地有了一丝奢望,或许,她可以和笛飞是平等的。
隋老师的小册子虽然用词并不优雅,可清清楚楚写着人人生而平等。隋老师口头惯常说着‘阶级’、‘压迫’这些她藤芝荔从来没听过的词,还说她们沦入风尘并不是因为自己的错,而是因为被老鸨压迫。是啊,压迫,这个词用的多好啊。当初自己两万块大洋嫁进苏家的事轰动江南,可那两万块,一分钱也不曾落在自己口袋啊。那自己凭什么要对苏老爷那般顺从呢?那般,屈辱的顺从。在隋老师的课堂上,芝荔才第一次感觉,自己并不是天生下贱。
再想起当初笛飞看自己的眼神,似乎一切就都说得通了,笛飞对自己不是同情、不是可怜,而是欣赏,是珍爱,是懂得。而自己对笛飞也是真诚的,真诚地呵护着她不谙世事的童真,真诚地怜惜着她失去至亲的伤痛,真诚地欣赏着她不落俗套的品味,真诚地赞许着她刻苦求学的品质。自己也真的是配得上笛飞的那一份真心的啊。想到此,芝荔也明白了,为什么笛飞那样反感她妄自菲薄。因为在笛飞心里,她藤芝荔没有半分值得轻贱的理由。更是因为,在笛飞的心中,她从来渴求的是一份平等的懂得啊。芝荔忽然觉得有几分对不起笛飞,这么多年,因着自己的心结,她从未给过笛飞这样的关系。
在认识笛飞之前,芝荔只觉得自己学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舞,昆曲评弹等等,都不过是取悦男人的工具而已。认识笛飞后,芝荔很不明白的是,为何像笛飞这样出身高贵的洋学生也会对这些青楼里腐朽的旧味道着迷。她更不明白的是,笛飞说穿了不过是芳月中一个特殊的客人而已,自己居然会真的活成了杜丽娘的痴情模样,不自觉地想起笛飞的一颦一笑。芝荔闻惯了青楼里混合着鸦片烟、熏香的糜烂味道,笛飞身上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味道就仿佛万物复苏的春天,她不自觉地就深陷其中,难以忘怀。
在芳月时,陈馥丽曾让芝荔读过大量的昆曲戏文,其中就有李渔的《笠翁十种曲》,读到《怜香伴》一曲中,芝荔还曾哑然失笑,不理解为什么两个女人会有铭心刻骨的情愫。遇到笛飞后,芝荔一直以为她是苏家二少爷,可直到笛飞是女儿身后,她很惊讶地现自己对笛飞的情愫竟然没有变化。不论男女,她都是那个像太阳一样暖着自己的人。而那一份暖意,让她再难以忍受没有笛飞的冰冷世界。
就这样,在芝荔的世界彻底被一个流氓革委会主任颠覆之后,她却真正灵魂出窍,彻底摆脱了这副别人认为好看的皮囊,想通了笛飞和自己的情谊。在吐得翻江倒海之后,芝荔泪眼朦胧地抬头,忽然轻轻地笑了,心里默默地说:“笛飞,谢谢,今生何其有幸,我能遇到过你。”
此时的笛飞,正在台湾交通大学上英文课。下课后回到办公室,同事正在讨论着昆曲戏文,她不由得来了兴,凑了上去,只听一位一向喜欢笛飞的周老师说道:“那桃花扇最后一折我最喜欢,那句‘你记得跨清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欸,后面是什么我忘记了。”
然后同事哄堂大笑说道:“都忘了还说喜欢。”
“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笛飞开口接道。众人都好奇地看向她:“原以为苏老师是留学英国的,英文造诣颇深,原来也懂国文啊?”
那周老师开口道:“你们懂什么,人家苏老师家里是名门望族,从小肯定许多老师教,国学造诣肯定很深啊。”
笛飞笑了笑,却不由得回想起抗战前夕,自己和芝荔在上海听的那一出桃花扇。待她刚要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是,却看见桌上多了一盒巧克力,正好奇时,却看见远处那个说喜欢桃花扇的男同事,教国文的周老师向她微笑着点头。
笛飞思考片刻,把巧克力放进了抽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