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这么说,你难道不想回去吗?”芦菁问道。
笛飞听罢一声长叹:“怎么会不想,可是他们是指望不上的。若真是能回去,他们也就不至于逃过来了。”
“韩战打起来了,美国人会帮我们的。”
“你要是美国人,你会帮这个忙吗?”笛飞轻蔑地摇了摇头。
“那抗战的时候,美国人不也是帮了我们?”
“那是因为日本威胁了美国利益,现在我们回不回去,关人家什么事?及川古志郎你知道吗,指挥空袭重庆、成都的日本战犯,美国人却把他保出来了,上万无辜百姓死于他手,包括我母亲,可他却一天监狱都没坐过,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他对美国友好吗?你以为美国人真的是为我们好吗?只不过我们跟他有一致的利益罢了,人之常情,人家在乎的只是自己的利益。那人家怎么可能拿自己的命,换我们回大6去?”想起往事,笛飞不由得有些激动,她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
“苏教授,您还是别说这种话了,我怕对您不好,况且您还是党员。”芦菁小心翼翼地说着。
听到党员这个称呼,笛飞就觉得很滑稽可笑,她想起了刚到台湾时就被抓起来查所谓的共谍身份,为了救她,她的学生让她迅加入了国民党。后来这个国民党党员的身份还真的帮她不少。抗战时期她为驼峰航线效过力,再加上浙江人的身份,笛飞在大学里居然战胜了很多资深的学者,当上了系主任。想到这里,笛飞不禁笑出了声:“对,我还是党员,哈哈哈。”
“周末了,不用总叫我苏教授,让我觉得好像还没下班一样。”笛飞开玩笑道,气氛稍稍活跃了一些。
“本来习惯叫苏少爷,现在不能叫了,只好叫苏教授了,不然还是叫您二小姐吧。”芦菁笑了笑。
“不必客气,你直接叫名字就好。”笛飞笑笑说道。
“笛飞。”芦菁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来台湾这几年,笛飞跟人交往不深,再加上她自己在大学中工作,便很少有人直呼她的名讳,突然听见,笛飞忽然想起芝荔叫自己名字的声音,不禁有些红了眼眶,连忙端起碗来吃饭掩饰。饭后,笛飞起身刷碗,芦菁却执意不从:“哪有让您一个大小姐刷碗的道理。”
“吃人家嘴短嘛,已经不做饭了,再不刷碗就不像话了。”笛飞笑笑,端起碗筷去了厨房。
芦菁终是不肯让笛飞洗碗,笛飞坐在餐桌前,看着芦菁讲究的茶碗,不禁有些感概,到台湾这些年,她已经很久没有用过这样讲究的茶具了,笛飞不禁端详着这件瓷器,开口道:“这珐琅彩的茶碗是前清的东西吧?”
“到底是大家闺秀,这也看得出来。”芦菁笑道:“这是雍正官窑的珐琅瓷,从大6带来的东西丢的丢卖的卖,连关玉晓给我的那块你的手表也卖了。也就剩了这一个茶碗,我一直舍不得。”
笛飞点了点头,随口问道:“关玉晓如今在何处?”然后端起茶抿了一口,顿觉丝丝袅袅的馥郁渐渐入口,在唇齿间留下阵阵甘甜。
“逃难的时候,病死在广州了。”芦菁淡淡地说着,脸上看不出半点表情。
笛飞手上一滞,也没说什么,继续喝着茶。这些年,万事都在变,唯一不变的,大概就是身边见惯了生离死别。
“虽是旧茶,如今也是难得的了。台湾的水倒好,你加了玫瑰花吗?”笛飞转了话题。
芦菁不好意思地笑道:“二小姐是洋派人物,想不到也如此精通茶道。”
笛飞淡淡一笑,想起当初在芝荔房中喝的茶,她虽从来没有问过水,却能猜到是芝荔细细为她挑的茶叶,收的露水。笛飞知道芝荔看的出她懂,若是说出来,反倒是辜负她一番默默对自己好的意思了,况且,她们之间,从来不需要这种解释。
“谢谢你芦菁,来台湾后,我很久没喝过这么好的茶了。”笛飞端着茶杯起身缓缓踱步。
芦菁却缓缓把头靠在了笛飞的肩上,用地道的苏州话说着:“笛飞,这辈子,只有你把我当人看,只有你真心关心过我,不管是苏少爷还是苏教授,还是二小姐,我愿意伺候你一辈子。”
笛飞一愣,她虽是浙江人,但因为母亲是东北人的缘故,她从小一直说一口标准的国语,虽然能听懂吴语,但自己不大讲。身边人听她说国语,跟她说话时便也自动切换成国语,只有芝荔情不自禁的时候偶尔会冒出几句吴语来。芦菁忽然说了吴语,再加上那一碗足以勾起往事的茶,笛飞顿觉万千情愫浮上心头,回想起那个满院子说着绍兴话的家,不由得身体僵住了,心中压抑已久的某种情愫喷了。她有那么一瞬间忽然就很想骗骗自己说,就把眼前人当作芝荔不好吗?可是从鼻尖传来的似有若无的香水气,又让笛飞绝望地意识到,这不是藤芝荔,不管她多会吹笛子,不管她多会泡茶,她不是姐姐。姐姐只喷那一个味道的香水,那个,自己送她的香水。姐姐看向自己的眼神,依恋而克制,那份克制中是她用一辈子都回忆不尽的温情脉脉。
她缓缓把茶碗放下,回头看了一眼芦菁,回忆像决堤的海水一般涌来,笛飞逃跑一般离开了芦菁的家。
路上,笛飞泪流满面,想着搂着芝荔的样子,跟她在一起的所有缠绵,回到家中,哭倒在沙上,笛飞死死抓住沙罩布,委屈地依偎在沙一角,哭的肝肠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