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太后不理会,他们也不消停,只说:如果裴炎是反贼,那臣等就都是反贼。
这也罢了,可怕的是,在前线杀敌的武将程务挺等人也不安分,一个个写信来求情。这是在明着逼迫她,对武太后来说,已颇有些四面楚歌的意味。
裴炎是婉儿的恩人,如今她却要杀他。婉儿是怎样的人,从小读着诗书礼义,心里怎么可能没有犹疑。太后知道她这样想,却不想让她再想下去了。谁都可以站在裴炎身后,身边日夜陪伴唯一亲近的人,她不能容许她这样想。
婉儿出生前两年,武皇后就改革女官官制,伺机建起女官参政的制度。说不准,裴炎只是偶有耳闻,于是放一条长线,一开始就把她计算在内罢了。如今,终于可以做他的棋子。可他没想到,婉儿也那样爱着天后,爱她血海深仇的敌人。这就是朝廷。
这就是朝廷。不必抱歉。
武太后向来处乱不惊,从容调兵遣将,七日内调集三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向扬州进。统帅选了个有威望的李唐皇族,是在扇李敬业的耳光,表明皇室的态度。做事的是副将魏元忠,他谋略深,人也正直,武太后用他,用人不疑。叛军这边,不说那十几万乌合之众的能力,李敬业自己都出了问题。他据守江南不出,明摆着是要划江而治,做个土皇帝,哪里有匡复李唐的样子。李敬业本来打着庐陵王旗号,如今又找了个小流氓冒充废太子李贤,要拥立他做皇帝,骆宾王在另一边说着要解救被囚禁的李旦,把将士们都搞糊涂了。
此时,魏元忠出了火攻的妙计,火借风势,摧枯拉朽,烧得李敬业大军丢盔弃甲。这场叛乱只用了四十四日就平定下来,着实震慑了一些大臣。因为这不仅仅是战争,还是民心。
扬州叛乱过后,海内晏然,纤尘不动。
百姓们只要过自己的日子,不管皇位上坐的是谁。武太后的建言十二事,颁布的政令都给百姓以切实的好处。农民们不愿意造她的反,也是理所应当。这场平叛做得太漂亮了,一些本就摇摆不定的大臣,立马坚定了支持武太后的立场。形式逐渐明朗起来。
怎么办?既然四面楚歌,就杀了那些人,看看还有谁敢唱一个字。
太后派人去抗击突厥前线斩杀程务挺,一代名将,未死于战场,竟死于他效忠的朝廷。敌军听闻程务挺被杀,喜出望外,欢宴相庆。程务挺治军严谨,战无不胜,突厥人敬佩他,为其建立祠堂,每次出师征战必先来祝祷。也是可笑得很。
裴炎在狱中听闻外界种种变故,长叹:“宰相入狱,再无生理!”慷慨赴死。裴炎一生清正廉洁,死后抄家,家无余储。他并非妄佞小人,一生追求的,不过名望与权柄而已。他要在史书上留下光辉的一,如周公伊尹一般耀眼。为了一展才能,他不惜废掉了先帝托付给他的李哲,不惜做出违背儒家三纲五常的事。可他死后,却被猜疑暗中助长叛乱,还编出来各样的故事,明明白白成了白脸的奸相。落得如此下场,也是他的命。
恶已办,从犯就容易多了。凡是曾为裴炎说话的文官,定罪勾结裴炎谋反。武将呢,就是串通程务挺谋反。下狱问斩,一时间朝廷肃清。
不久,武太后改元垂拱,召集所有大臣于太初宫正殿朝会。她第一次从珠帘后走了出来:
“朕追随高宗大帝二十余年,忧天下至矣。臣福贵,百姓和乐,皆出我手。公卿何负心叛乱!”
这一声怒斥,已没有人敢直视她的眼睛。
“卿辈有受遗老臣,倔强难制,过裴炎者乎?
“有将门贵种,能纠合亡命,过徐敬业[R1]者乎?”
“有握兵宿将,攻战必胜,过程务挺者乎?”
朝臣噤若寒蝉,一动不敢动。大殿霎时寂静地令人慌。威望甚于裴炎,门第高于徐敬业,战功过于程务挺?那是笑话。
“此三人者,人望也,不利于朕,朕能戮之。卿等有过此三者,当即为之;不然,须革心事朕,无为天下笑!”
一声响彻紫宸殿[R2]——“无为天下笑!”
也不知谁起的头,群臣纷纷下跪顿,不敢哪怕微微抬头。
“唯太后所指。”有人说。
“唯太后所指!”大臣们一个一个接过来,声音此起彼伏。
此时婉儿也不能不俯,只是再看她时,却觉太后眼中冷寂黯淡。这冷寂与宏伟辉煌的紫宸殿,与跪倒一片的朝廷重臣,与万众归心的附和声格格不入。而此时,只有婉儿敢抬头看她,也只有她一人看见了。
散朝之后,太后少见地没有回政务殿去。方才刚过怒,现在已全然没了表情。婉儿默默跟在后边,不敢说一个字。一直跟到寝殿前堂,太后在坐榻上坐定,她站在后边垂手而立。
半晌,仍旧是太后先开的口:
“婉儿,你帮我把这朝服脱了,太厚重了。”
“是。”她答应道。
松了腰间玉带,折好放在一边。解开袍襟搭扣,那纹绣的凤凰在手间飞舞。婉儿一边解着,听太后又说了些什么。声音低许多,像是喃喃自语,又或是只给她听的。
“他们……他们那些人,不管谁有魄力治理大唐,不过见不得我掌权而已。能者居之,能者居之就是个笑话。”她坐着不动,任由婉儿褪去朝服,眼神却有些空,“婉儿,你说,女人就真的不能光明正大治理国家么?我不服。我想,你也不服的吧,从来都不服。记得仪凤二年的时候,长安的栖凤殿里,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服的。那年你才十三岁,少不更事,看起来却那样倔强。那就是我啊,婉儿,你就是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