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是,天下人必须知道,李贤死了。世上不再有这个人。
婉儿傍晚从政务殿走出来的时候,脑中萦绕着李贤的影子。她想太平一定会来的,这是她哥哥的丧礼。若是来了,会想起过去那些难堪么?她忽然不想管了,说到底这次用不着自己去。宫里传言颇多,瓜田李下,本来也该避嫌的,倒不是为了那个负心人。已经仁至义尽,她不想再为那人做什么了。
“上官才人!”一声唤她。
婉儿回身看去:“画采,是你啊。”
“上官才人今晚不在政务殿当值?”画采笑问。
“是啊,今日不当值,预备早些回去。画采,你找我有事么?”
“没事。没事才来看您的。”
话是说的有些怪,婉儿也觉察了。
“怎么会没事呢。太后下令给贤皇子举哀,在洛阳显福门昭告天下。这样隆重的典礼,尚衣局想必是最忙碌的时候。怎么会没事。”她料想说着这样冰冷的话,对方也能觉察自己的态度了。
“我是和上官才人一样,今日不当值。”她仍含笑微微颔。
“不当值,就过来看看?我有什么可看的。画采,你快回去吧。难得休息——”
“好啊。才人的居所在东面,我与您恰好同路,不如一同回去。”
婉儿着实没想到,她竟答应得这么快,却还有这一手。这话说的句句在理,没法辩驳,再拒绝就过分了。她只有点头答应。并肩走过去,一路谁也无话,空气莫名有些尴尬。
又走过那段青石回廊,婉儿忽然庆幸,此刻有这么个人陪她一起。自从那日以后,这段回廊总让她有些怕。太后沉稳的话语,的确让她安心许多。可每每路过这里,还是她一个人,总觉得墙壁影影绰绰想要吃了她一般。除了今日。
拐角处竟然又一个人影立在那里,那样熟悉。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站在画采身后。画采诧异地回头看她,那人却走了出来。
“上官才人!”
是李哲。太后说不想再看见他,于是他被降为庐陵王,受命去房州[R1]镇守,算是另一种流放。可是这人却迟迟不出,害怕什么似的,能赖着一日都是好的。
“见过庐陵王。”画采拜手行礼。
婉儿看她并没有先离开的意思,稍稍放了心,也向李哲行了礼。抬头看过去,才现今日的庐陵王,再不是那日的太子了。他周身颤抖着,眼睛红的像刚刚大哭了一场。也许不是像,而是真的大哭了一场。
“上官才人!哥哥,哥哥被她杀了,她也一定要杀我的。我还不想死啊!我这么年轻,还有我的妻,有我的子女——上官才人,求求你,求求你在太后面前美言几句,救了我的小命吧。你不可怜我,也可怜可怜他们。过去全是我的不是,我轻薄,我无礼,我该死,可——可他们没有错……”
李哲真的哭了起来,这么一个七尺男儿声泪俱下,看得人却无不忍,只有气愤。
“庐陵王,她不会杀你的。不必求我。”她说。仍然站得远远的,没有走近半步。
倒是李哲闻言,三两步冲上前,膝盖一软跪下来:“婉儿,你不救我,我就真的完了。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做,只要留着我的命——”
看着他这副窝囊的样子,婉儿真的恨起这人,愤怒莽然压过了恐惧。
“我要你做什么?我要你做什么?我要你活出一个人的样子来。你是太后的儿子,不要再给她丢脸!”
李哲泪流满面抬头看她,那一瞬茫然了,似乎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起来,站起来!”她语气似乎是训斥。
李哲乖乖站起来,垂低头。
“庐陵王,我说太后不会杀你,就是不会。我没有骗你,请不要——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你不知道,儿时我很羡慕你们兄妹几个,生来就有太后的宠爱。既然你如此幸运,做了太后的儿子,就要配得上这个身份,别让我瞧不起。
“孝敬皇帝弘早已去世。如今贤也去了,而你还活着。不论你比他们如何,不论我们几人之间多少恩怨,既然还活着,就好好活着。”
李哲哭得双肩还有些耸动,抬头想要说什么,又没有开口。
婉儿见状叹息道:“庐陵王,再留于洛阳又能如何。你有你的命运。该走了,去房州吧。别过。珍重。”
说完她侧身走过去。从此不再怕这回廊。
李哲回头看她,衣着虽不鲜艳华美,却掩不住那高贵,优雅,淡然。相门才女,即便襁褓之中入了掖庭,却没有一丝掖庭的污秽气。也许是贵族的气质刻进了骨髓里。那一刻,他千万分地相信,即便是她对太后说了那日的非礼,也不会夸大半分。甚至会隐忍。那一刻,他相信,这个人绝不会做错什么,不会为仇恨蒙蔽双眼。即便站在高处俯视自己落难,也没有半分轻视嘲笑。那一刻,他为她所震撼。她太了不起了,难怪母亲喜欢她,不论是男是女,偌大的洛阳城里,不会再有第二个这样的人了。
不会了。
[R1]其实李显最先的贬所是均州,很快改为房州。这里与情节无关,不多赘述。
第46章扬州叛(3)
画采跟着婉儿走出回廊,她也被刚刚这一幕弄得着实有些不知所措。看一个王爷下跪求饶不是常有的事,何况这人不久前还是大唐天子。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婉儿那一番话,说出口的时候,谁能不爱她呢。那么坚定,隐忍而又诚恳。画采望过去,看见她侧脸轮廓清晰,正咬着唇微微皱眉,一言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