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为我这样帮你,你们也要好好的。婉儿。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耳畔响起这句话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可悲。贤知道自己的结局,他不去抗争。如今太平嫁了人,他残存唯一的美好,唯一的希冀也化为乌有。他知道么?他若是知道了,会不会捶胸顿足,仰天长叹呢。也许……也许这违天理逆人伦的事,的确不会有结果的。若是明白了这一点,他也没有遗憾了吧。
婉儿放下手中的灯笼,整理簪,抚平袖口,折好衣角。她转身向西南望去,那是巴州的方向。她面向那里,跪于冰冷的石板地,长拜稽。
贤于我有恩,我却没能守住当时的诺言。贤啊,我连太平都留不住,更无法救你。我救不了你。
贤,恨我吧。
翌日天色清明,冬日的冷风吹得人没有了倦意。这日并无朝会,仅仅几个宰相来政务殿议事。议毕众人散去,天后独独留下裴炎。
“裴公是宰相,细数古时宰相的典范,想必便是伊尹、周公、霍光几人。裴相国胸怀大志,必然要做那样的宰相吧?”
婉儿侍立于武太后身后,她看见裴炎冷笑,他大概已经明了,太后看破了他所思所想,再不用掩饰什么。周公、伊尹也好,霍光、司马师也罢,在太后的话里,并无什么不同。
裴炎抬望向座上的武太后,淡淡道:“臣想学周公伊尹,可如今早不是古时了。若说起宰相霍光,却又不同,倒有得很。霍光行事不错,可若没有上官太后[R1]的诏,如何做得大事。说起来,我裴炎还是要仰仗太后您的神威。”
此话一出,双方都已了然,无需再多说什么。
裴炎行礼告退,走出大殿,恰巧碰见前来探望母亲的皇李哲。
“陛下。”裴炎空手拜了一下,拜得有些潦草。他看了李哲一眼,眼神玩味,让这位才登上皇位不久的天子觉得奇怪。
“裴相国。”李哲点头。他此刻并不知道这一眼意味着什么。
“臣告退了。”裴炎从侧边绕过,李哲回头看他,满脸疑惑。说不上来是哪里,就是有些不对。细细想来,裴相国能有何事,不过是些无的政务,他也不想知道。如此便放下心,朝政务殿给太后请安去了。
“哲儿,你来了。”太后并未放下手中案卷。
“给阿娘请安。”他下拜。
“今日怎么这么晚才来,已经日上三竿了。哲儿,你可有做皇帝的样子!”她抬头,眼中尽是不满。
“儿……儿是思念先皇,夜不能寐——”
“够了,下去吧。”武太后垂下眼,又拿起一本奏折。
李哲还想争辩些什么,如今他是大唐天子,怎能受这种气。思来想去,终究恨恨看了两眼,讪讪退下去。
“婉儿,婉儿?”
“奴婢在。”婉儿从屏风后面转出来。
“怎么躲在后边去了。”太后递给她一封折子,“你看看这个。”
婉儿双手接过奏文。太后大概不晓得,刚刚李哲走进来时候,她像只受惊的小兔一般藏到了屏风后。即使是现在,接过奏折的双手仍有些颤抖。
“如今的中书令不堪用,朕想调裴相国做中书令,把政事堂从门下搬到中书……”
武太后看向婉儿,忽然皱眉:“你怎么了,又走神了么?”
“不敢,”她慌忙答,“只是昨日晚了些,没休息好。”
仔细看她的面色,真的有些苍白,不像是装作憔悴。武太后知道方才话说重了,于是爱怜的目光抚过去:“婉儿,你回去休息一日吧。”
“是。”她是真的想逃走了。
“等等。”还没走出厅堂,太后叫住她,“哲儿大概还没走远,你过去的时候,顺路把他叫回来。朕有话与他说。”
她瞳孔骤然紧了:“太后要我去么?”
“怎么?”
“没……没什么。奴婢知道了。”她压着话里的不安。
“去吧。”
婉儿赶上李哲的时候,他正走过贞观殿。
“上官才人来了啊。”他听见脚步回头,眯着眼睛笑起来,“怎么,现在找朕,是改变主意了么?”
“陛下。太后叫陛下回去政务殿。”
李哲靠近了她,携起她的手,仍然笑着:“所以,你就来找我了?”
李哲碰她手的刹那,婉儿周身轻微颤抖了一下。她觉得不自在,想要挣脱,却没能将手抽出来。她不能忘记那夜的月光,冷冷地让人害怕。她害怕极了,不仅仅是眼前这个男人,她更怕自己生来注定被践踏的命运。这命运是她在那一夜悟到的。
“陛下,我知道。我知道您是兄弟中最出色的,文韬武略,文治武功都无人能比。孝敬皇帝弘和庶人贤都没能登上皇位,而陛下做到了。陛下才是该为天下人敬仰的那个。陛下才是该被天下女子崇拜的那个。”
婉儿说了出来。她第一次知道,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可以完完全全不是一回事。也许以后,身体做的和心里想的,也可以完完全全不是一回事。
“陛下,太后还在等着您呢。”
李哲放声大笑起来。他松开婉儿的手,大步扬长而去。嘴里似乎还哼着曲儿。
月儿呢?她不是说要杀我么,她人呢?她去哪里了?
她去哪里了。好像不曾存在过一般。那一瞬,婉儿觉得太平就是一场梦,一场华丽而虚幻的梦。到头来,她还是只有自己可以依靠,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拼命挣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