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李治不多清醒些的时间,宫人把那秦鸣鹤带过来。秦鸣鹤医术精湛,见多识广,不过望上几眼,心中明白八九分。他开口:“陛下是中了风毒,此毒入了头部,血流不通,栓塞淤积于此[R7],眼不连心,因此不能明。要治不难,只要银针刺入脑尸、百会两个穴位,放出淤血,即可复明。”
“医师说的是,请为我诊治。”李治躺在龙床之上,已经有些有气无力。
秦鸣鹤取出银针,用烛火烧过,刚要动作,听得一声断喝:“大胆刁民!”
天后从帘幛后边走出来。
“敢在天子头上用针,想弑君么?”她手一指,袍袖一颤,“趁我没治你谋反之罪,滚出去。”
秦鸣鹤哪见过这阵仗,吓得觳觫抖,银针乒乓落在地上。他腿一软跪了下来,走也走不动。
李治叹了一口气。
“媚娘啊,医生也是好心。我真真没别的法子了,我多想再看长安洛阳一眼,再看这江山一眼,再看月儿一眼,再看你一眼。我想再看你一眼啊。”
这一声叹息,听得天后心忽然揪起来。她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过这感觉了。
“见不到你,活着与死去又有什么区别呢。不如让他试试吧,媚娘。”
天后别过头,望见伏在地上的秦鸣鹤,悠悠道:“你给我仔细着扎。”
秦鸣鹤捡起地上银针,手颤抖着,抖得似乎只要轻轻一碰,那根针就会再掉下去。此时他满头冷汗,半天下不去手。
一针,两针。血从针眼汩汩流出,顺着额头滑下去。
“媚娘!媚娘!我看见你了!”李治手撑着坐起来,“我真的看见你了!”他说着,掀开锦被要下床。看他这跌跌撞撞的样子,天后赶紧上前扶住。
“媚娘,我看见你了。”他喃喃。像极了抓着大蛐蛐的小孩,四处炫耀。
“陛下。能看见就好。能看见就好。”她抱着这个似乎长不大的孩子。
“秦公真是天赐的神医。方才是我唐突了。”天后安顿好夫君,回身拜手赔罪。那秦鸣鹤还是不敢抬头,跪在地上不起来。
“来人,赐一百匹绸与秦公。”她说着,才见秦鸣鹤仍然稽不动,心中不是滋味。她是真怕一针下去,李治再也醒不过来。怕极了。她以为他走了,自己还是一样的过,不会有半分触动。对,也许在外人看来是这样,谁又能看见自己的心。谁又知道,她如此害怕这个男人离开自己。
天下人都以为我盼他死吧。她想。
可是,我怎么可能盼他死呢?我最最不希望他死的。不论于情,还是于理,我都希望他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慢着。”她止住秦鸣鹤,“一百匹绸,我亲自替你取来。”
大殿外边,天后接过府库送来的绸缎,一匹一匹双手奉上,装在秦鸣鹤的车马上。这是一个神圣的仪式,一个不能缺席的仪式。
“秦公,留下做御医吧。天皇的病,尚药局的医官们都已无能为力,只有您可以仰仗。”
秦鸣鹤经那么一吓,又被这无端的恭敬弄得不知所措,连声道:“不敢,不敢。”
“秦公不必过虑,方才是我一时糊涂。往后断断不可能再说出这等话来。”
想起刚才那一幕,秦鸣鹤还是忍不住周身抖。
“回天后的话,天皇这病天长日久,不论施用什么手段,如今都难根除。这两针,只能治标,暂时缓解症状,不是治本之策。我即便留下,也没什么作用。再者小人游历浪荡惯了,留在宫中,怕有诸多不适。还请天后明鉴。”
天后沉吟片刻:“也好。我授你医官之衔,随时回来,尚药局给你留着职位。”
秦鸣鹤跪下谢恩。
“秦公不必,快快请起。”天后扶起秦鸣鹤,锐利的目光盯住他,“还有一事相问。依秦公之见,天皇陛下日子还有多久?”
他支支吾吾:“臣下不敢乱说。”
“秦公,你看这二月里,冰雪消融得一点不剩。真可惜,本来是一副美景呢。你说,天皇陛下,还能见着漫天的大雪么?”天后转头望着宫殿顶上琉璃瓦。
秦鸣鹤思虑片刻,缓缓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大概……就是那时辰了。”他说。
[R1]唐朝还没有棉花,羊也比猪常见,羊皮袄几乎人手一件。
[R2]中药酒名。
[R3]大蒜,韭菜,芫荽等五种蔬菜的冷盘。
[R4]饺子。
[R5]今土耳其。
[R6]武则天究竟是不是迷信的人?我个人觉得不是,小5看起来还是比较实际的。但是也有学者认为她礼佛,而且喜欢解梦,是迷信的。
[R7]血管堵塞,压迫视神经。
第37章意阑珊(3)
秦鸣鹤走出洛阳紫薇城宫门,暗自松一口气。总算逃过了这关,幸好自己脑子还清楚,没留下做御医,否则以后得天天提着脑袋过日子,保不齐哪天就没了小命。他跨上马,一路奔回旅社,和同行医师道了此事。次日,一行人便离开洛阳,再没回来过。
天后送别秦鸣鹤,回到寝殿。侍女推开殿门,她一眼望去,李治斜倚着坐在龙床上,神志还算清明,气色也好了不少。
“媚娘,我们回长安吧。”他说,“死前,我想再看一眼长安。”
一丝讶异与不和谐霎时划过她的脸庞,在瞬间掩饰住,很快恢复了平常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