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鼻梁真美。我记得,第一次看她侧颜,我就惊异与这美丽。
她抚摸着。这抚摸不带欲望,只有爱意。她俯身过去,轻吻额头。婉儿呼出的气息吹过来,在修长雪白的脖颈上留下一阵温暖。今夜如此恬静,美好,安然。她唇碰着不想离开,只愿这一刻便是永恒。
她这样美好,以后一定有许多人爱她的,不缺会我一个[R3]。
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放纵自己的心,不顾一切,全心全意把一切奉献给你。从今往后,再见吧。也许再也不见了。
我走了,往后好好做你的才人。
你定要飞黄腾达,不枉我此刻痛彻心扉。
她起身下床。她缓步出去。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的婉儿,嘴角还挂着入睡前的微笑。
对不起。她默念。对不起。
婉儿后来觉得,她生命中所有的晦暗、污秽与撕裂都是从那一刻开始的。明明睡前抱紧了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四周是冰冷的,一切都没有了。那种空虚的感觉,好像生生把胸膛扯开,从中挖去一块。她伸手过去,像是盲人绝望地乱抓,什么也没有碰到。
那时,婉儿心中浮现出被抛弃的绝望,那种绝望深深刻在她心底。她厌恶那种感觉,以至于后来,为了不再有那种感觉,她做了很多本来不想做,也不该做的事情。
多年后,她一遍一遍回想起从前,企图探寻这场悲剧的根源。每当她努力理清思路的时候,那一天的清晨的模样总是破门而入,闯进她脑海。那时她会苦笑,悔恨当时就不该睁开眼睛,如此就不用面对破碎的世界,如此就可以永远沉睡在香甜的梦里。永远沉睡着,带着满足的微笑。
她该于那时那刻死去,绽放出一刹那的光辉。这样一切美好便可封存起来。这样便不会有什么能玷污她们旷世的爱。
多好,多好。如果那样该多好。
那段日子是灰色的。国事不会中断,政务一点不曾减轻,若是走神做错了什么,免不得看见天后投以严厉的目光。于是婉儿忙忙碌碌,她也逼迫自己忙忙碌碌。但凡停下片刻,空虚就会过来填满。她不喜欢那种缺掉一块的感觉。
是什么呢。也许是母亲。如今她和母亲的关系有些微妙,婉儿有些怕见她。怕到有几日事务完毕,天后叫她早些回去陪母亲,她千方百计找借口留下。这是逃避,这是掩耳盗铃,她明白她不可能放弃母亲的。母亲是生养她的人,是最初所有力量生的源泉。即使全天下的人都说她无耻,说她奴颜媚骨认贼作父,只要母亲能安慰她,肯定她,她都能整理好自己,坚定地继续下去。现在偏偏没人这样说,只有母亲,只有母亲这样骂她。她心中被深深刻下了一道伤痕,稍稍动作便会牵扯流血。
如果能抛却这些负担,做个混蛋,只顾自己快乐该多好。可她没做过混蛋,也不习惯做混蛋。于是只有躲避,越是躲避,一切就越难和解,越难消弭。
母亲远去了,避风港便换成爱人。只要月儿能理解她,一切便也算不得什么了。但每每想说些什么,看见月儿冷漠的模样,她再也开不了口。不知道怎么了,好像原来那个她不见了,消失了。好像换了个人。那个人不再天天黏着她,时常要摸摸蹭蹭。不再因为一点小事就吃醋,气呼呼要她哄。不再站在她身前,替她辩解。不再对她笑,反而时常面色严峻,若有所思。
问她怎么了,她只说:无事。不想理她似的。如果不是不经意间,还能现那双眼总是下意识看向她,婉儿都要以为她厌烦了,不再喜欢自己。
若是放在以前,她一定会追根究底。但现在,一遍遍问询,一遍遍得到冰冷的一两个字。她没有那个心力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在自己最脆弱的时候,太平反而离开了。也许最近赵道生和太子的事让她不开心吧。也许只是一时的。就像孝敬皇帝去世时,她也难过得很一样。
于是婉儿便不再打扰她。
她静静地等。等一个决意再不回头的人。
调露二年,春,清明。
在洛阳呆的久了,也许是天皇想念长安的大明宫,长安的西市坊,领着众臣回了西京。春风料峭,她衣衫单薄。把手伸出马车的小窗,纱袖吹起来,仿佛晨雾迷蒙。回长安快满一个月了,这些时日,她没见婉儿一面,整日纹绣弹琴读书打时间,安静得很。宫里人都觉得,公主好像一夜间长成大人了似的,举止端庄娴雅,言语礼数周到。本来这是好事,天后却不放心,总觉得有些不对。她叫太平去散散心,太平诺诺,转而乘了车,往南山樊川去了。樊川在长安城外,乐游原边,一片平原郁郁葱葱。
孩子们奔跑着,嬉闹着。几个小儿扯着麻线,放起纸鸢。车行过去的时候,太平掀开车子的帘幕,向外看去。
天上那几个,燕子,蜈蚣,还有什么,看不清楚。那是什么。
棋语坐在马车前边的梁上,马车停了下来。她回头问:“公主,在这里下车么?”
没有回答。
她微微拨开车帘,探头进去,看见太平正对着天空呆。
“公主想放纸鸢了?难得有兴致。我去帮您弄来。”她说着,跳下车。太平没说什么,戴起帷帽,跟在她身后,从马车上走下来。
司马慎微去世了,李夫人回去治丧,大概是许久回不了政务殿的。她不在,不少事务都由婉儿一人承担,正是她施展抱负的大好时机。太平知道,废掉太子李贤的诏书,是婉儿亲手起草的[R4]。这是天后莫大的恩宠,从此以后,母亲应该很难再怀疑婉儿的忠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