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一惊,猛然转头看他。
李贤笑了,他笑着,脸上挂着泪,笑得如同在哭。
“香囊不是我送的。那时我就想起,月儿忽然要学打马球,就想起那日你和薛三郎赛诗,她护着你的样子。我想着,月儿是我妹妹,你是她喜欢的人,我得保护你们。我担下和你做情夫的名声,都没顾及道生也许会生气。只为我这样帮你,你们也要好好的。婉儿。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婉儿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她沉默了。没什么可说的。没什么好否认的。没什么可以改变的。她帮不了李贤,更帮不了赵道生。
她起身告辞,李贤为她打开门,陪她走出大殿。
她看见赵道生在殿门外垂站着,穿着明光铠,飞鱼吞肩,虎头腰带,盔甲厚重。他似乎很热,不停流着汗。李贤走过去,用衣袖拂去他脸上的汗珠,检查了盔甲穿戴无误,才回身看婉儿。
“你去告诉母后,我宅院里藏了明光铠。我藏了上百套盔甲。你就说,因为我怕,因为我怕自己死了,更怕道生死了。这是真心话,你也一定要照实说,母后才会信任你。我只能帮你到这里,往后靠你自己。我死之后,拜托你保护好月儿,别像我一样。”
可悲。
他自然知道,不论是明光铠还是锁子甲,都不能保护赵道生,更不能保护自己。但他得有个寄托,他要自己知道,太子是太子,太子没有束手就擒。
婉儿站在那里,就只是站在那里,没有道谢。她觉得道谢太苍白了,太无力了。
于是她郑重其事地点头。
走出东宫大门的时候,砖还是砖,瓦还是瓦,可一切都不一样了。李贤是太子,尚不能保护一个奴仆,她只是小小的女官,一个五品才人。她怎么保护月儿。
那就拼上性命好了。
婉儿走后不久,那天,那个傍晚,太平公主不请自来到了东宫。
她差人找来东宫的侍从,问婉儿和太子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宫人回答,不知。太子屏退了所有人,门也关上了,谁也没看见他们做了什么。
屏退了?你快说,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他们究竟做了什么?
看不出做了什么。但是太子殿下好像哭过。
哭?太平若有所思。
不是吧,婉儿把太子弄哭了?她手劲儿确实不小,但哥哥这体格也不至于……又胡思乱想什么呢!她敲敲自己脑袋。[R1]此刻太平清楚地意识到,现在要是不问出事实,自己能为这事想上三天三夜。于是当机立断去找太子对质。
宫里没人敢拦她,她冒冒失失就冲进东宫正殿。太子正弹着琴,身边侍立的奴仆却怪得很,穿着一整套明光铠,胸甲锃亮。太平没有理会,张口开门见山:
“你把婉儿怎么了!”
“什么?”李贤抬头看她,丝垂下来,遮住半边眼睛。
“你关门干嘛?”她说。说完忽然意识到,这话没头没尾的。刚要解释,太子突然大笑起来。李贤笑着,捂住肚子,一手指着太平,笑倒在坐榻上。他笑得颤抖着,衣衫一震一震,胸膛剧烈颤抖着。他笑得停不下。他笑出了眼泪。
不,不,他就是在流泪。他笑着笑着哭了。他哭了,眼睛红了,泪珠就这样顺着脸颊滚落。
“你若是真的爱她,要么她不做女官,要么你不做公主。要么你们分开,永远不要再见。[R2]”
太平看着眼前这个邋遢的男人,流着泪,缓缓说出这句话,是倾诉一般的低语。他怎么了,他究竟怎么了啊。
“贤哥哥——”
李贤举起衣袖遮脸,慢慢拭去眼角泪。擦干之后,他不再理会太平,坐定,又弹起了琴。秦王破阵乐,他使出十分力气弹奏。太平看见琴弦上沾染着暗红,看见哥哥指尖是明艳的鲜红。李贤不知道痛,也不再知道累了。
你救不了我,没人救得了我。
[R1]太平这可爱的呀~
[R2]李贤你搞事情啊,你应该叫太平保护婉儿,叫婉儿不做女官。你这一说反,后果很严重啊。
第29章陌上鸢(1)
自从到了洛阳,郑氏总也睡不安心。
天后夺走了她的丈夫,也夺走了她的婉儿。她每日担惊受怕,生怕婉儿哪日做的不合那女人心意,她就再也见不到女儿了。庭芝和琨儿死后,她只为婉儿而活,这是她的一切,是她不能失去的。是她还存于这世间的唯一理由。
如今,婉儿做了才人,她不再偏居掖庭一隅,却仍然被困在深宫。郑氏整日无所事事,不过寻些诗文来读,煎水煮茶,看花开又落。每每念及亡夫,她放下书卷,闭目静坐,把悲伤与仇恨都压下去。
她爱庭芝,那是一位美玉一般的公子,纯净如玉,温润如玉。他太美好了。她不会再见到这样的人了。世上不会再有这样的人了。她爱极了庭芝所以恨极了天后,她恨那个恶毒的女人,那个为了一己私欲陷害忠良的女人。无数次夜不成寐,想寻一把刀,冲进那女人的寝殿,把刀插进她的胸口。让她在断气前,为所有死在她手里无辜的人忏悔,叫她罪有应得。
她没有刀。她根本见不到天后。
越是仇恨,越能体会到仇恨带来的无力。那无力感一点一点蚕食自己的心,让她疯,让她癫狂,让她折磨自己。那时她意识到,绝不能让婉儿也带着这种仇恨,她无权让女儿陪她一起痛苦。她宁愿独自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