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钻进了母亲的怀里,滚来滚去,武皇后在看着她笑。武皇后在摸她的头,抚她的梢,太平亲昵的搂住母亲的脖颈。武皇后脸上慈爱的表情,婉儿也在自己母亲脸上见过。她心底忽然生出不甘来,太平不需要做什么,甚至不需要多爱自己的母亲,皇后一样会视她如珍宝。而自己,无论多崇敬,无论多仰慕,无论日思夜想这幅面孔多久,武皇后都不会多看她一眼。
正如现在这样。
她现自己嫉妒这个女孩子。这是头一次现,她吓了自己一跳,原来她不是圣人,不是没有七情六欲,不是永远正确。名为嫉妒的火焰,即使泼上再多的冷水浇它,也只会变成等待复燃的死灰。她掌控不了自己的心,正如方才对太平的心动,读再多的书,也不能遏制。唯一的解决方式,就是毁灭。她毁灭,或我毁灭。
婉儿轻轻叹了一口气,“毁灭”?怎么会想到毁灭。好像一牵扯到这些事上来,她便不是自己了。她默默对自己说,不能放任内心的情感。武皇后是她所敬仰的人,她所想成为的人。皇后喜欢的人,就是她喜欢的人,她会拼命守护。
可是,她好想、好想让皇后看她一眼。无数个夜晚,只要想到皇后和她同在长安,同在这宫城,她便觉得幸运。如今相见,却又不知足了,巴望着皇后能看见她,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仰慕着自己。她总觉得,这样一个女人,与大殿之上布政时,一定有女英雄气。那时候,她想站在朝堂上站在她身边,哪怕仅仅是看着。
可皇后日理万机,怎么会关心掖庭宫有几个宫女,又怎么会注意到她?与初次相见隔了两三年,她一定不记得还有这么一个人,她曾亲自开口让这人做女儿的侍读。
婉儿的心悲凉起来。
[R1]其实不解酒,但是唐朝人这么认为。
[R2]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仓央嘉措
第14章却有情(1)
李弘再一次提起姐姐的婚事时,他现,母亲真的生气了。武曌生气从不显山露水,若摸不清楚她的秉性,怕是半分也看不出。皇后的脸上没有愤怒,而是莫名显出自嘲的神态来,静静看着你,直到不寒而栗。
李弘不明白母亲为何不满。他不明白,两个姐姐这样无辜,再者又不是男子,即使放出宫又能怎样。关在这里,完全是为了泄私愤,哪有一点大唐宽阔的气象,哪里配得上一国之母的尊位?十数年前,母亲从深宫中杀出血路后,做了件残忍至极的事,如今人人都闭口不谈。李弘本也不晓得,无意中,还是从宫人口中听到:母亲叫人砍去王萧二人手足,放在酒缸里[R1],“令二妪骨醉”。李弘心肠好,但并不是傻子,他明白对母亲来说,那两个女子不能留。后宫中,不是你死便是我活,王皇后、萧淑妃多存在一天,都是极大的隐患。王萧不满母亲已久,一着不慎,死的就是母亲和自己。也正因如此,他见着两个姐姐遭此苦难,就像看见了自己一般。可是,滥用私刑,砍去二人手足,何其残忍!他不是刘盈,不会吓得病倒,但想到那样的画面,也全身战栗起来。毒妇,果真是毒妇!
李弘握紧了拳头,他明白自己和母亲不是一类人,他不能理解母亲,母亲也永远不可能理解他。这样活的得很累,他想生在普通人家,远离是是非非,有个真正温柔慈祥的母亲。而现在,他因为有这样一个心狠手辣,不守妇道的母亲感到耻辱。
武后看着李弘,看他咬牙,看他凝眉。她知道这孩子在想些什么。
这是她的儿子,却也不是她的儿子。他是李治的儿子,是李唐皇室的儿子。
心头不禁涌过一阵凉意。李弘从小受的宠爱,不比任何一个孩子少。李弘是她的第一个儿子,也是她当上皇后的功臣。这孩子自幼聪明仁厚,李治和她自己都对他寄予厚望,时时悉心教导。李弘从小染上瘵病[R2],身子一直不好,她牵挂着。这几年,无论走到何处,都会寻访当地的名医。若非如此,寻常人家的孩子得了病,有几人能活到这年纪上来!结果呢,结果是什么?即便倾注了这么多心血,他拿起刀对自己的心窝子捅,一点也不留情面。李弘为姐姐求驸马,得到大臣们的支持,将皇后陷于不义之地,自己赢得一片“仁厚”的赞赏。对她这个亲生的母亲,他要恨便恨,倒是潇洒得很!
也难怪,李弘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后宫险恶都是皇后替他撑下来的。他不会知道,那一天一天她是怎么过的。十二岁亡父,被哥哥们赶出武家。十四岁进宫,杨夫人拉着她的手哭泣。太宗朝十四年默默无闻,得不到皇帝宠幸,她再多努力都化为泡影,毫无成效。随后便是感业寺每日早课晚课,诵经也罢了,她们这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前朝妃子,还要学着做下人做的活计。她不甘心,即使到了末路,她也不相信自己的一生就这样完了。趁着进香,与李治再续前缘,她选了一条荆棘之路,一条通往荣光的荆棘路。那些日子,没有一天睡得安稳,总会梦见哪一天王皇后赐她鸩酒,梦见自己的尸七窍流血。她讨好丈夫,讨好皇后,甚至讨好宫女宦官,一步一步像走在钢索上,稍有不慎粉便身碎骨。风声鹤唳,稍有风吹草动都不得安生,这样的日子她过了五年。一个人在悬崖边上走了五年,要是不疯魔,那才是真的疯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