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奴婉儿,你可知罪?”
回到皇城,当着一众宫女的面,公主这样问她。
“回公主,奴不知有何罪。”婉儿说着,平静而冷淡。
“我与周国公是兄妹,举止亲密实属正常,你却血口喷人,肆意谩骂周国公。这也罢了,你还敢污蔑当朝公主,说我被羞辱?此等大不敬,原该送监问斩,我宅心仁厚,念你是初犯,来人,给我掌嘴二十!”
“殿下!”宫婢棋语上前道,“婉儿年纪还小,这回,就算了吧——”
“画采,你去!”公主不理会她。
画采是公主奶娘的女儿,年纪与婉儿一般大,从小与公主一块儿待在宫里,什么事都听着公主的。她不知有何事,听命就上前去,扇起了耳光。
“太轻了,本殿没让你吃饱饭么?”公主对画采说道,转身坐在了榻上。
画采加重了力道,二十下过去,婉儿被打出鼻血,脸也肿了起来。公主见状轻轻一笑:“果然丰腴些好看。再打二十。”
“公主殿下!”棋语连忙制止,“婉儿她一定知错了,再打下去——”
“我自己的人[R2]我来管教,用不着你管。”公主玩弄着指甲,装作心不在焉。
画采于是又打起来,打得手掌都有些生疼。二十下打完,她才敢仔细看看婉儿。在宫中待了六七年,掌嘴笞杖见得不少,但从未见过一个一声不吭的。画采心中有些奇怪,她是个哑巴么,怎么既不求饶也不喊冤呢?看着婉儿的脸,鼻血被她打得已经抹开来,使得红肿之处更加艳红。也许是从小吃得不好,鼻血流出,便没有止住的迹象,啪嗒啪嗒掉在身上地上。往下看时,画采才注意到,女奴的左手,似乎已经折了,耷拉在那里。她忽然有些好奇,这人究竟怎么惹到公主的?公主平时虽然娇贵些,嘴也不饶人,有时候挺烦,可从来没打过人啊。
“再打二十。”[R3]公主说。
谁都知道,公主是劝不动了。画采看着婉儿,这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女孩,也有些于心不忍[R4]。她低头悄声道:“你避开些啊。”
婉儿垂下眼帘不作声。
那天婉儿回去掖庭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没有提灯,深一脚浅一脚,带着伤,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她仔细地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也许吧,但如果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样做。不是为了公主,甚至不是为了皇后,是为了她自己。她不能允许这样的苟且事在眼前,自己却无动于衷。
她是个女子,是个宫奴,这辈子在掖庭,读诗读文,没别的用处,不就是为了和那些麻木温驯的人划清界限吗?如果对苟且之事不闻不问,她和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公主——公主——婉儿觉得自己似乎长大了,她恨不起来公主,反倒觉得她可怜[R5]。婉儿之前从未这样想,更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可怜起这人——大唐最受宠的公主。是啊,公主美丽、高贵、冰清玉洁,怎么可能承认受辱呢。而证明她没有受辱的唯一方式,就是狠狠地惩罚她,当着众人的面,不留情面。
公主在同龄人中算得聪敏,不会真的蠢到那种地步,以为贺兰敏之是一片好心。那么,死要面子便是唯一的解释。婉儿抚着自己的脸,只觉得快没有知觉了,她轻轻叹一口气。公主还小,很多事学着大人的样子去做,却只学到表面,这也怪不得她[R6]。恨她?恨她有什么用?
以后敬而远之便是。
宫中这边,公主思虑了半日,叫来画采,对她道:“从明日起,你常去掖庭看着那女奴的一举一动,若是她再瞎传什么我与表兄的事,你回来告诉我,我饶不了她!”
公主这样盘算,画采今日打了婉儿,婉儿想必不会对她有好脸色。这一来二去,画采必然到处寻她的不是,罗织也能有一两个罪名。到时再找婉儿,名正言顺了许多,就不信她还能逃得出自己的掌心。堂堂公主,要是制伏不了一个女奴,说出去也够丢脸的。
咸亨元年,从太宗文皇帝以来,平静了多年的西部边境,忽然再起战事。唐军没了建国初期的几员大将,加之和平过久,竟然节节败退。那一年关中大旱,颗粒无收。朝廷下令让灾民离开原籍,去地方各州乞讨。朝野再次将矛头指向武皇后,说上天降灾,就是看不惯武后专权。武皇后也不扭捏,很快“提出避位,以答天谴”。这招以退为进,使得巧妙,把难题抛给了李治。李治怎么可能让她退位,除了武后,朝野还有他信任的人么?儿子?如果让位给太子,他的权力可就再也回不来了。况且他是男人,是皇后的男人,皇后已经低头示弱了,他怎能允许自己的女人受朝臣的欺负?
另一方面,遇上天灾,从来只有皇帝写《罪己诏》,还没有皇后避位的先例。如果真让皇后避位,也就是向天下昭告,如今掌权的就是皇后,皇帝不过是个摆设。这他就更不能答应。于是这事儿,以皇帝的坚决反对不了了之,天下人都说皇帝爱美人不爱江山,其实呢?也许有一半,但武皇后很清楚,皇帝绝不是好摆布的庸君。
咸亨元年,整个朝廷搬去洛阳躲饥荒,留太子在长安监国。本来要带上小公主,可公主说什么也不肯去,说要陪着哥哥。武皇后拗不过她,便把婢女琴音留在她身边照看,带走了公主的侍婢棋语。琴音从来稳重,这样她也放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