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句话也不说,必然认定了是我。真是个聪明孩子,若能为我所用,在外朝势必是一员大将。以后与他打交道,要小心些。她心下暗想。
春分时节,帝后一行人回到了长安。
恰逢花开,长安城春意盎然,人们好像都沉醉在花海之中,没人再提起魏国夫人惨死的事来。
掖庭宫里,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郑氏,已做了一年多的宫奴,洗衣、倒尿桶,什么都做。她的双手逐渐变得粗糙,脸上也晒出了瘢痕。做活计的时候,把女儿背在身上,任由绑带勒出一道道痕迹。从前还有些怕羞,饿得小婉儿直哭闹。如今谁也知道,婉儿一哭,她就解下绑带,撩开衣襟,露出依然雪白的胸脯。有时候婉儿咬的用力[R4]了,她疼的皱起眉,连声叹气。
“宫奴郑氏,外边有人找你!”管事女官喝道。
郑氏放下手中洗刷的尿盆,看远处影影绰绰站着一个身形瘦长的人,蓄着须,穿着袴褶,下衣束进长靴里,一看便不是宫里的宦官。她放下小女儿托人照看着,仔细地洗了手,在女官的催促声下走到那人跟前。那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青袍铜带[R5],她从前虽没有见过,看上去怎么也是有个一官半职的。郑氏唬了一跳,怕是朝廷放心不下逆臣家眷,派人来杀她。想到这里,她手一软,就要跪下为女儿求情。那男人却先拜手行了礼。
郑氏愣住了,想不明白他对宫奴行什么礼。这一惊,连回礼也忘了回,呆呆站在那里。管事女官赶紧摁她的肩膀,让她跪下给裴御史行礼。
“不必不必,折煞学生了。”裴炎赶紧摆手,“你先下去吧,我有话和上官夫人说。”
女官看了一眼郑氏,皱了下眉,还是离开了。
“夫人大概不认得我,我从前也未见过夫人。”裴炎的声音沉稳,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在下监察御史裴炎,从前做过上官侍郎的学生。上官侍郎文采斐然,学生众多,也许不记得我这一个,但学生从未忘上官侍郎。听闻老师家中遭难,早想来探望夫人,无奈那时风声太紧,贸然前来,怕对夫人也不利。迟来许久,还望夫人谅解。”
“不敢不敢,多谢裴御史挂念。”郑氏连忙说。
裴炎虽然做过上官的学生,毕竟没有过多往来。上官仪是引领文风的大才,学生数不胜数,他不算起眼。加之裴炎出身贵族,家世显赫,并没有受到牵连。
从袖笼内拿出一吊钱,他递给郑氏:“今日来的匆忙,也没多准备些,还请夫人不要嫌弃。”
郑氏眉眼弯了一下,垂微微摇头:“我在宫中,用不了这些。裴御史还是留为己用吧。”
裴炎见状,也不强求,只说:“夫人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学生帮忙的。毕竟内廷深宫,我不便常来。用得上学生的地方,夫人尽管开口。”他真真从那粗布衫下,看出这女人非同寻常。如今做了宫奴,少不得卑躬屈膝,忍饥挨饿,人的本性却不会变。裴炎只觉得,若是给这女人换一身华服,这上官家的夫人,还是上官家的夫人。
“御史话说到这了,我的确有一事相求。”郑夫人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小婉儿,“上官家世代诗书礼仪之家,我不想让孩子目不识丁。掖庭宫虽有两个宫教博士,只怕认的字不比我多几个,教授的也多是琴艺歌舞,真正的藏书并没有几卷。我想,御史您——”
裴炎笑了笑,果然是上官家的人,不要他打点女官,求告宫人,换个清闲点的活计,只要他让女儿读书去。郑夫人是名门闺秀,说话过分谦虚了,宫教博士认得的字若是比她多,也可以考个明经科做官去。话说回来,虽然出不了宫,想读书不容易,却也有个法子。从高祖武皇帝开始,宫中就设有内文学馆,专为宫女学文化而立,由中书省直接管理,聘一位儒生授课。可惜宫女大多无意于文学,本来女子便没有进士及第的权利,长于深宫,学再多经史子集又能如何?不如多学些琴棋书画、歌舞技艺来得实在些,碰巧被皇帝撞见了,没准能飞黄腾达。因此这内文学馆空有其名,一直门庭冷落。
如今执掌内文学馆的,是一位范老先生,已供职快四十年,几乎没人能记起他。他整日不问世事,在馆内钻研文史,谁也不知道他到了什么程度。裴炎一盘算,以他监察御史的身份,去求这个情,九成把握还是有的。他一口应承下来,叫郑夫人放心。他说,上官家的孩子,以后便是他自己的孩子。这次不成,就再想想别的法子,一定要让这女孩读上书。这孩子身体里流着老师的血,必不是个等闲之辈。裴炎若是袖手旁观,岂不是浪费了一个可造之材,他自己也于心不忍。
郑氏再三谢过,要跪下来叩拜。裴炎连忙扶起她,心中涌上一阵酸楚。这个女子,本应清冷高傲,不食凡尘,本应和丈夫神仙眷侣,恩爱有加。如今放下了一切,给别人倒屎倒尿,洗衣缝补。从前被羞辱,只有晚上一个人独自流泪的份儿,时日久了,也学着宫人呲牙骂街,和乡下来的村妇别无二致。只有现在,和他说话的时候,她找到了那个被她丢弃,被她遗忘的自己,眉间是优雅恭顺。即使穿着粗布衣,肤色晒得暗沉,她也是上官夫人,不卑不亢,不争不抢。裴炎从她眼睛里读出了这些,在心头默默记下。
这个女人被生活磨出了两幅面孔,即使外表淤泥遍布,内心依然如莲一般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