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三天,淼淼除了睡觉,其余时间几乎都耗在镜子前。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上天既然对她格外眷顾,赏了她一条命,为何不再赏她一副好皮囊?
想她从前,楚腰纤纤身轻如燕,回眸一笑百媚生,飞檐走壁摘叶飞花不知多潇洒。哪像如今,那一身波澜壮阔的肥膏,臃肿得前胸后背分不清,身高和腰围没差几寸,坐着如一尊女版弥勒佛,站着如一尊多了两条象腿的女版弥勒佛,走一步颤三颤,笑一笑,脸上的皱褶能夹死苍蝇。
也难怪这胖妞的母亲那么担心她嫁不出去,淼淼看着镜中的自己,简直生不如死,试问哪个男人愿意娶个连花轿子都塞不进去的胖妞做娘子呢?娶回去镇宅挡煞吗?
她两手托腮,对着铜镜幽幽叹了口气。其实再看仔细些,这个肉身也并非一无是处。她胖是胖,但并不难看,至少肤色白净脸色红润,一看是富贵相,绝对是胖子中的上品。可惜不知是不是睡多了,脸上有些水肿,看着不大精神,更加显胖了。
“要是这脸只有一半好了……”她对着铜镜一边嘟囔,一边举起两手将两边脸颊各自遮了一半,这样一看,果然顺眼了不少。但是,她很快又现了问题,“啧啧,眼睛太小,这一脸的横肉太霸道,都快把眼睛给挤没了。”
月娘端着一碟樱桃毕罗进来时,正见到淼淼对着铜镜不知在折腾什么。
“小姐,太夫人那边做了您最吃的樱桃毕罗,奴婢悄悄给您顺了几块过来,您上回不是念叨好久没吃了?趁着新鲜赶紧尝尝……哎哟我的妈啊!”
最后这一声惊呼,是被转过头来的淼淼吓的。只见她用手绢从脑袋包到下巴,硬生生把一张大饼脸遮了三分一,成了鹅蛋脸,又用手指将上下眼皮撑大,嘴巴努力嘟成樱桃小嘴,对着自己含糊不清地道:“月凉,鹅贼样细不细阔看多了?”
月娘险些把手中的碟子摔了,一时哭笑不得,“我的小祖宗啊,您这是做什么?”她上前将淼淼两手拿开,又将她脑袋上的手绢解下,“小姐这几日天天坐在镜子前,净是瞎琢磨!按奴婢说,小姐本身好看得很,珠圆玉润的,一看是个有福气的。”她顿了顿,还是补充了句,“不过是……略丰满了一点而已。”
月娘说这话并非为了奉承,完全出自真心,她是一手将念儿带大的,虽为主仆,两人之间的感情却极是亲厚,在她眼里,自家小姐那张肉嘟嘟的圆脸不知多娇憨可,能吃能睡身体倍儿棒,比起那些成日蹙起眉头伤春悲秋,风一吹病倒的娇弱美人强多了。
“明明是胖……”淼淼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抓过一块毕罗往嘴里塞,“好吃好吃,侯府的厨子是不一样。其实府里好吃好住,一辈子嫁不出也没啥,外头可吃不着这么好的毕罗。”
月娘忙打断道:“去去去,这是什么话?小姐身份金贵,哪有嫁不出的道理?若不是小姐一门心思要嫁晋王,早……”她忽然顿住,心虚地看了淼淼一眼。
淼淼虽吃着毕罗,两眼却没放过月娘脸上尴尬的神色,见她话里有话,不由大是疑惑,她记得那晚念儿的母亲也是一提晋王便神色怪异,试探着道:“晋王自是极好的,可是月娘你瞧,咱这身肉可不是人人都消受得了的,那个晋王……口味断不会这么重吧。”
月娘瞪大眼睛看她,仿佛不认得她,“哎哟,小姐以前您可不是这么说的。”
淼淼问:“以前……我是怎么说的?”
“以前小姐可是非晋王不嫁的啊。”
淼淼眼珠子一转,晋王……晋王可不是当今皇帝的长子吗?没想到这侯府小姐除了肉多,心也大,竟然喜欢皇帝的儿子。
可人家既然是皇子,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又怎会看上她?还非君不嫁,这不是花痴吗?难怪念儿的母亲和月娘每次提到晋王都一脸便秘的模样。其实大概念儿自己心里也清楚晋王绝不会看上她,不然她为何总躲在府里不肯见人?这根本是自卑嘛。
她一边嚼着毕罗,一边摸着自己的脸惆怅道:“也是,长成这样,确实不该跑出去吓人的。”
月娘可不听这话,嗔怪道:“小姐怎地妄自菲薄,想当初小姐还没长胖的时候,那可真真是个货真价实的美人儿。”
淼淼差点又噎着,捂着脸诧异道:“什么?原来我也曾经瘦过?”
这一现让淼淼觉得她有必要多了解一下这个身体的旧主人,于是一番旁敲侧击,终于知道了个大概。
原来这位侯府小姐闺名柳千锦,念儿是她的小名,想当年也曾是窈窕女子一枚,胖不过是最近两年的事情。
永宁侯出身将门,念儿又是家中独女,自幼被宠在手心里长大,自小便舞刀弄枪,永宁侯想着将门出虎女,也没多约束她,也许是长期好动的原因,念儿十三岁之前,瘦得藤条似的,还晒成一脸小麦色,样子虽然清秀,但因五官还没长开,在一众长安勋贵的千金小姐中毫不起眼。
有一回皇帝秋猎,照旧允许高品阶的官员家眷随行,念儿正是在那次狩猎时第一次见到晋王,惊鸿一瞥,慕之心便如滔滔江水,一不可收拾。
时下长安上流贵族流行郊游、诗会、骑射,但凡晋王出现的场所,念儿必定盛装追随,总想引起晋王注意,奈何那会的念儿比同龄女子长得慢,无论是相貌还是身材都委实太过平凡,凤表龙姿的晋王身边,最不缺的是燕燕莺莺,自然不会留意到那个毫不起眼的瘦藤条。
念儿没引起晋王的注意,倒是引来自家姐妹们的嘲笑。可既然是自家姐妹,又为何要嘲笑她呢?正应了那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原来这永宁侯府里头,根本不安宁。
柳家祖上跟随太祖打下江山,从龙有功,得封永宁侯,世袭的爵位。念儿的父亲柳青源虽是嫡出,但他上头还有个一母同胞的亲哥哥柳正源,原本这侯府的爵位怎么也轮不到他,但当年今上和几个兄弟争龙椅时,柳青源眼光独到站对了队伍,不但一举助今上坐上龙椅,还替他铲除了其余的障碍。于是皇帝坐稳江山后不忘提携这位功臣,硬是让他越过自家兄长,继承了永宁侯的爵位,之后柳青源又凭本事官至兵部尚书。
他的兄长柳正源和柳青源不同,走的文官路线,皇帝有点过意不去,为了弥补他,让他当了太常寺卿,虽然也是京官,正三品,不过闲职一个,没啥实权,实事都由下面的两位少卿做。
明明是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弟弟抢了去,这个哥哥心里自然膈应,但老夫人还在,兄弟俩没有分家,于是虽住在同一屋檐下,却不是一条心,一座大宅子被分成东西两府,二房永宁侯柳青源一家住东府,长房柳正源一家住西府。
都是自己肚皮里爬出来的,老夫人原本也没有偏心哪个,后来因为长子爵位被次子夺了,心里便对长子存了些歉疚,又因不喜欢念儿的母亲,于是老夫人便住在长房的西府这边了。
柳正源心里膈应弟弟,连带他这边西府的人都对东府心怀不满,凡事卯足了劲,要和东府的人一较高下,他别的本事没有,唯一比弟弟能干的事,便是在生儿育女这一事上了。永宁侯柳青源虽也有几个妾,但多年来只有正室田氏生了一个嫡女,便是淼淼如今这具肉身的旧主柳千锦了。反观柳正源,当真是子孙兴旺,光是正室便替他生了两儿两女,另有庶子庶女两人,共六个子女。
柳正源大概也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注定是要被弟弟骑在头上了,他如今全部的希望唯有寄托在儿女身上。他的儿女也争气,长子柳时茂十七岁中进士,二十岁便外放陇州任长史,颇得陇州刺史青眼,可谓年轻有为。柳青源继承了爵位又如何?他生不出儿子,将来两脚一伸,这永宁侯的爵位还不是又回到他们长房的口袋里?
长女柳春池比念儿大两岁,不但天姿国色,更有才女之称,名满长安。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普通的青年才俊又怎么配得上她?他柳正源的女儿,定是要嫁给京中权贵的,放眼长安,试问又有哪个比皇帝长子晋王更有份量的权贵?若是女儿能嫁给他,将来晋王若得封太子,女儿便是太子妃,再等晋王登基,女儿便是一国之后,他便是堂堂国丈了,届时区区一个永宁侯算什么,他才看不上。
不必柳正源提点,柳春池自己也不是瞎子,她的芳心早被晋王的卓越风姿俘虏了,更重要的是,晋王的母亲安贵妃也挺喜欢她,所以当得知念儿也喜欢晋王时,柳春池大为不满,更出言讽刺。
她对念儿道:“你又不是没进过宫,你看宫里的那些妃嫔、宫娥,哪个不是体态丰腴仪态万千的?你再看看安贵妃,她比皇上还大几岁,可这么多年来圣宠不衰,除了她的善解人意和花容月貌,最吸引皇上的,便是她的丰盈体态。你可曾在宫里见过一个搓衣板似的,风稍大点能刮跑的女人?别说我这个当姐姐的没提醒你,俗话说好男一身毛,好女一身膘,晋王天人之姿,又岂会喜欢你这样的瘦藤条?”
她说罢有意无意地挺了挺胸,扭着小蛮腰走了,那姿态……果然摇曳生姿风情万种。念儿认真回想了一下,现果然如她所说,本朝女子以丰盈为美,虽不至于说越胖越好,但宫中女子确实没有一个是搓衣板身材的,再说平时老听长辈们说,女子要丰满一点方好生养。再低头看看自己一马平川的小身板,念儿顿时觉得人生无望。
自那日起,原本活泼好动的念儿再不碰一下刀剑,天天窝在家中,不是吃便是睡,短短数月,硬生生替自己囤了一身膘。长圆润了的念儿又参加了几次诗会和游猎,晋王果然注意到她了,其中一次还特意问身边的人她是哪家小姐,这可把念儿乐坏了,以为晋王果真喜欢丰腴的女子,于是更加一门心思地囤肉。
谁料她胃口大开之后吃习惯了,这肉一长便一不可收拾,想停也停不下来,但她想着,只要晋王喜欢,胖一点又何妨?
终于在去年的中秋宫宴上,当她满怀激荡,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在御花园的小径上“偶遇”晋王,将自己亲手绣的荷包送给他时,却迎来晋王毫不掩饰的嫌弃,他连看都不愿多看她一眼,只冷声道:“借过,别挡着道。”
那晚的宫宴,简直是念儿的恶梦,不知哪个好事的偷偷将她遭晋王拒绝的事传了出去,连她在家中和母亲说的“非晋王不嫁”的话也一并传开了,那些世家小姐们看她的目光像看异类,连议论也懒得躲远些,不但当面笑她是蛤蟆想吃天鹅肉,还故意加了个胖字,笑她是“胖蛤蟆想吃天鹅肉”。
念儿那晚是哭着回府的,她成了全长安的笑话,人人都在议论她嘲笑她,还给她起了个花名“柳千斤”。自那晚后,念儿再没踏出过侯府一步,成日躲在自己的毓秀苑里,连西府那边的人也不肯见。
她虽知道自己太胖了,却又一边自欺欺人,总幻想着晋王其实也喜欢自己,爹爹位高权重,只要爹爹开口向皇帝讨旨,晋王一定会娶她。但另一方面,她又怕自己被人笑话,怎么也不肯出门见人,所有的邀请一律回绝。
总躲在府中的后果,便是吃了睡睡了吃,越长越胖,而越长越胖的同时,她愈加地不愿见人,于是便成了恶性循环,尤其最近这一年,更是胖成了一个球。
原来如此……淼淼托着腮,心里暗叹这个柳千锦真是很傻很天真,好好的一个侯府千金,为了一个丑男人,硬是把自己吃成了侯府“千斤”。
正想着,宝枝儿一溜小跑进来,“小姐,侯爷回来了,说是一会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