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隐隐模糊的视野里不知为何浮光掠影般闪过些景象——连绵雪山、飞旋白鸷、街头巷里,时而是身着道衣的弟子在山下齐飒舞剑,时而是小楼之下人声嚷嚷,苍老的持剑道人、白衣门徒、笑颜如花的豆蔻少女,无数人影在他眼前闪跃。而在纷杂光影间,似有一人遥遥望着他。
是谁?少年仆役努力想要辨清那人的面孔,可惜只要深入探寻一分,自己的头脑也会陡增苦痛一层。于是他索性不再去想,喘着气望向檐下。
此时正巧人群中爆出一阵呼声。“玉白刀客!”“是玉白刀客来了!”引得王、玉二人赶忙往那庄中高台上望。这一望不要紧,一看便叫两人大吃一惊。
只见深黛天穹下忽地似雾露凝落般飘下一位谪仙模样的人物。那人头戴垂纱笠帽,身着一袭飘逸白衣,腰间悬着长刀,不是玉白刀客又是谁?但见那人身姿婉柔,轻巧踏在高台细桩上,绰绰约约地步入灯火间。
众人看得眼睛都了直。先前人群里尚有些惊叹,此时却忽地鸦雀无声了。这也难怪,凡是见到此景的人都会不禁疑起自己眼目:究竟是神仙人儿屈尊移步下了凡尘,还是自己已不自觉神游九天之外?
王小元抑着头痛极力远眺,也同样摆出了瞠目结舌、呆若木鸡的模样。这是他第一次从说书先生以外的地方得见玉白刀客模样,照常理而言他此时该欢欣雀跃,好好激动一番才是,可不知为何心口似是闷闷地梗住了,竟一点喜意也无。
他咬着牙关问玉甲辰。“门主,你仔细瞧瞧,那人是你师兄么?”
玉甲辰使劲儿眨起了眼,片刻后正色道。“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门主不是说一里开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么?”王小元道。
“即、即便看清了,鄙人也无十成十的把握。依师兄的话来说,是与不是本就难以辨清,即便此人看起来不像师兄,也不可断言藏在那斗笠下的就不是师兄本人……”
兴许是被眼前光景吓得心神俱震罢,玉甲辰已有些期期艾艾,结巴起来。
这似乎也怪不得他。他先前本觉得自己已将师兄刀招记得不差分毫,且有着将玉求瑕认出的自信。但无奈他二人已分别两年有余,记忆多少已有些模糊,便是连玉甲辰也失却了“寻人一看一个准”的信心了。
只见青灯曳曳间,那玉白刀客已袅袅婷婷地踏下了天罡桩。那人甫一站定,台底的人头忽地齐刷刷垂低了,远远望去似是被镰刈过的麦田,其间不时冒出一两声哀声泣语。说来奇怪,这玉白刀客一出场带来的不是雷动欢声,反是一片连绵悲恸。再仔细一瞧台下百姓的脸,皆如密布阴云;眼眶里闪动着豆大泪珠,似是云间欲落的雨。
一声呼喊忽如惊雷般穿破了重重阴云。“刀客大侠,您行行好,救救咱们这些百姓罢!”
这声落定,方才压抑着的议声终于纷起。“是啊,此处有凶犯横行,杀人无数。咱们这年来夜不敢出,睡不能寝……”
“若再寻不得那凶人,咱们这辈子恐怕都得惶惶而终啊!”
一边口吐此言,百姓们一边诚心地垂而立。若不是此处人头繁多、摩肩接踵,恐怕此时地上已齐刷刷跪下一排人了罢。其中有惨白着脸抖索哀求的老妪,也有惴惴不安、四处张皇的庄稼汉,更有年幼懵懂却也赶忙低头恳拜的孩童。此时一张张脸孔上除却方才的心焦意冷,已然浮现出了希冀喜悦的神色。
与王小元先前设想的不一样,来此“群英会”的并非都是和他一般爱听江湖传闻、对武学心有所向的人,更多的是当地受凶犯所扰,在失去性命的阴影里惶惶不可终日的百姓。因而即便是用幻戏来蒙骗搪塞他们,百姓们恐怕也会以为那就是真正的大侠高人而深信不疑吧。
“杀了他!”
忽地从人群里响起一道凄厉的叫喊,这喊声连在屋上的王小元和玉甲辰都听得清清楚楚。众人大惊,纷纷侧身让道,只见一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女子从人缝中跌了出来,重重摔倒在人群退散后留下的空地上。
那女子无神两眼嗖嗖转动,浓重哀愁似是两块儿秤砣挂在眉尖,一身嶙峋瘦骨不时痉挛着,乍一看好似包了块薄布的竹骨架子。有人一看便叫出声来。“是李家的媳妇儿。”
女子却不住道。“杀了他……那奸人,我得杀了他。”继而双手捧面,用指甲不住扒拉着眼眶,留下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人却痴痴笑道。“都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我那口子,我那小福满,身子都凉硬啦,是教阴府带走啦!哪里能寻得到他们?哪里能寻到那杀千刀的奸贼?杀了好……好……”
见她疯言疯语,旁人也不敢去扶她。有知情者对尚是一头雾水的人咬耳朵道。“李家一家五口除她之外皆惨遭戮害,这媳妇清晨一觉醒来现门外悬着四个鲜血淋漓的尸,顿时神智皆失,现在每日都失魂落魄地要找那杀人凶犯呢。”
此话一出,旁人尽皆不忍。试想一日之前仍是美满温情的五口之家,一夜过后竟只留一个疯魔女子以及四具身异处的冰冷尸体。
而杀人者不知所踪,如神鬼般匿于暗处,不知何时又会伸出屠刀,如此一想便叫人不免得不寒而栗起来。
那女子却不知旁人在想甚言甚,自言自语道。“头,头不见了。不,还是见的,一个在屋檐上,一个摆在门槛前,一个在池塘里,还有一个呢?找不见,寻不到,还有一个头在何处?对了,对了,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