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眉头紧蹙,他知道这黑衣人说的都是实话,但一念到处境之艰还是不免心如乱麻。
“罢了,老夫再和你在此多坐一会儿吧。我知道你并非常人,但以剑刃自居绝非一种谦辞。古今来往有多少耍刀弄剑之人想做到人剑合一、人刀互通,但最终不过是痴狂了自己,荒废了刀术。”
一边说着,老者一边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缓缓解开。黑衣罗刹看着他的手指动作,默然无语,直到老人皱纹深邃的眼窝微微一绷,向他投去质询目光。“虽方才已问过,但老夫还要再问一次——你可知老夫是何人?”
罗刹摇头,实话实说。“不知。但确可看得出你是个刀客。左拳半攥,似卧非卧,手中无刀而心中有刀。”
“不错。唉,老夫也是一时糊涂,本欲与天山门玉斜论刀,不想一时不慎跌入此处,再难上去啦。你既有心提点我提防候天楼之令,我也不介意和你多说两句。喏,这便是我用的刀。”
老人颔,将那布包中的物件给他看,那居然是一把文房小刀!长不及一尺,青铜为柄,金禽兽纹点缀其间。这文人多用于裁书页的小刀竟是他与人交锋斡旋的利器,实在是令人费解。
看了那刀,黑衣罗刹略微一愣,道。“此刀杀不得人。”
即便是斩用的短刀,刃身也绝不会如此之短。
“唉,唉,你小子果真是血气逼人。若要杀人,用冻馒头都杀得了!只不过常人不会用馒头杀人,因为这是填饥之物,拿在手上时只会想着把它吃进肚中,不是吗?”老者叹息着摇。“所以,当老夫拿起这刀时,也会给自己一个告诫:此刀只需用以裁书页,不可用以取人善命。也算是所谓的‘慈心’。我也会夺人性命,但此刀只饮作奸犯科之人的血。”
少年那凶神恶煞的面具微微一坠,出咯嚓细响。也不知听明白没有,他低声呢喃道。“慈心…”
“这并非自夸,但我惩奸除恶、遍行江湖数十年,小刀之技已出神入化。”老人沉沉笑道,笑声似是震得连洞穴都隐隐动摇。“正因此刀,人称老夫为‘独孤小刀’。”
“此名甚是滑稽。”黑衣罗刹道。
“哼,你倒也懂得滑稽之意?”
“自是…能领会一些。”
“既然能领会到,那为何不笑?”
在老者逼视下,黑衣人依然肃然盘坐,握刀不动,一点也看不出他要笑的模样,正似洞穴外的那些遭风吹雪打而冷酷顽硬的怪石。
此时这番光景颇可称得上怪异:一位须斑白、衣衫褴褛的老者握着小刀立在洞穴中,而身着黑衣短帔、面戴凶煞罗刹的少年则拄刀而坐,背对茫茫风雪。他们中的一人是以奇侠之名著称的“老怪人”独孤小刀,另一人则是传闻中杀人不留影的候天楼刺客,而这两人皆因不见得聪明的理由被困于此处。
而他们二人尚且不知情,此次相见将会激起多少后世波澜。
黑衣罗刹默然,许久,他道:“我不懂笑为何物。方才也说过,我不过是失却人心的刀刃罢了。”
在说这话时,洞外风雪渐盛,铺天盖地的雪落风响隐隐传来鸷鸟盘旋振翅之声。
扑棱。扑棱。此声逐渐湮没在茫茫雪雾里。
第14章(二)花间来相问
扑棱。扑棱。
这是鸷鸟盘旋于空的声音。阿药认得这声音。
她抬起头去,正瞧见一只嘴尖爪利的大鸟。鸟儿的腹上生着一片白毛,金色的眼眸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兴许是将卧在檐上的她当成尸物了罢,阿药总觉得那鸟儿会伸出钩儿嘴来啄她。
有时她会在山谷里见到这种白鸟,因其凶猛异常,毫不温顺,祖辈常告诫她不可接近。阿药只会在谷间寻些草药,因为她听闻悬崖上奇珍异草虽多,食人白鸷却总会于那处流连。也不知它吃些什么,但她猜不慎跌落悬崖、丢了小命的采药人的尸骸或许都成了它的珍馐。
阿药晃了晃背上的小药篓,索性直起身子来。白鸷见她有所动静,不一会儿便飞远了。于是小女孩儿长出了一口气,继续把黑溜溜的眼珠转向一旁。
三月梨花胜雪白,春风拂绿柳条。她向来觉得赵家庄里的梨花开得好看,冰雪纯凝,也爱偷着爬到檐上来摘几个花骨朵,但这回她看的不是花,而是人!
只见花枝间有一翩翩人影持刀起武,少年身形清癯,眉目明秀,眼眸流转间似有墨云起涌。虽身着素衣,其人却温润如玉,隐露贵气,持刀时更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出刀行云流水,收势一气呵成。阿药不禁看得入了神,一抹红霞飞上颊边,暗叹道:这个人舞起刀来真是好看!
她本想偷摘些梨花,却被这庭中舞刀的少年慑住心神。不知是否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少年竟有意无意地抬向她飞去一眼——
“看招,王小元!”
仅是稍微走神一会儿,对面的人便乘机摸到他的破绽趁虚而入。话音刚落,一记刀把就重重地磕到了王小元头上。
少年被磕得头晕眼花,一个吃痛松了手,刀落在地上出当啷响声。待他揉着肿的额头抬起脸来时,金乌已得意洋洋地收刀入鞘,将两条胳膊像担夫般挂在刀鞘上,同时讥嘲他道。“眼珠子乱转啥呢,和本少爷对刀还敢三心二意?”
与王小元对刀这人一头乱,松垮地编着条小辫儿,有一对堪称阴骘犀利的上吊眼。当他冷嘲热讽时,眼下的伤疤凶狞颤动,这副神态简直叫小元又怕又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