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王小元精疲力尽,气喘急促,却仍握着刀站在原地。他头疼欲裂,昏昏沉沉,隐约看见有一身躯壮实、手脚细长的老爷子立于他身前,几番辨认后恍然大悟,这人正是昨日卖糖人儿的老汉!
武林盟主之子一看那老汉便叫了出来。“恶人沟竹老翁,你为何来坏我好事?”
老汉哈哈大笑,声如洪钟。“甚么好事?被这小娃娃打得屁滚尿流也算好事?老夫今夜喝了点小酒,浑身燥热,正想上房溜达吹点凉风。见你们斗得欢,也忍不住插一手来了。”
武立天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要不是你横一棍进来,我这铁殳打定了赢的主意出去,收回时必不可能输!”
竹老翁知他逞强,也不想和这后生多费口舌,转身来看王小元。打量了一阵后,这老汉忽问道。“老夫眼熟你这小娃娃,你是姓金还是姓玉?”
此时一站定,王小元渐觉疼痛渐渐涌上身来,虽觉竹老翁问得奇怪,但也无暇顾及,只暗忍着痛道。“……姓王。”
听他答话,竹老翁又是一阵大笑。“我送你那两个糖人儿还留着不?”
王小元忽地想起他送了自己糖人、金少爷又全将其抢走的事,面上不禁一红。“留……没留着。”
老汉笑够了,忽而正色道。“看在老夫面子上,今日都停手罢。你二人相斗,一人有杀意而无杀技,一人有杀技而无杀意,结果偏分个你死我活不可。不如都停手不战,还能和气些一道喝点小酒。”
虽说面对比自己有资历的长辈,青年武师说起话来收敛半分,却不改急躁冒进的性子。“我可不愿,一日不分胜负,我这心一日不安。”
“这不是你愿不愿的问题,”竹老翁道,“还要看这个小娃娃。”
两人看向王小元,这少年仆役只是默默的站在雪中,一言不。半晌,他握着断刀的手微微动了动。
武立天一喜,以为王小元尚存战意。
但还未等他出声,只见这少年忽地跪坐下来,殷红的血在苍茫白雪中显得格外刺眼。王小元一声不吭地扑倒在雪地里,握刀的手便再也不动了。
他毕竟还是在方才相斗之时受了内伤,此时再也支撑不住,倒下地来。
“王小元!”
方才还在胡乱嚷叫的金少爷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踉跄着冲上前来,廊上的木婶儿也赶忙奔入院中去扶王小元。看着他们,又看看呆若木鸡、茫然若失的武立天,竹老翁长叹一声道。
“…看来,今日不停手也不成啦。”
第6章(六)未减去年冬
回过神来时,他目中已是一片雪白。
无垠的雪原在面前延展,其末端与了无生机而昏暗的天穹相融,让他再也辨不出何处是天,何处是地,自己又身处何方。仿佛是被冻得麻木了,他的四体如铅灌沉,躯干却仿若浮在空中。
看不见雪落在何方,听不清风从何处卷来,他却清楚自己身心骨血俱已寒凉。摸摸心口,喜、怒、哀、惧、爱、恶、欲俱不在,躯壳仍存,但神魂已散。
我是谁?
他朦胧地想道。那些关于名姓的记忆忽而像惊鸟般四下逃散了。
这是哪儿?
这回却有了答案,他依稀记起自己从山崖上坠了下来,浑身如同散架了般疼痛。所幸崖边生有些枝桠,积雪又厚,这才让他勉强捡回一条性命。纵使头脑仍存神志,四肢却动弹不得。
忽然间,他感觉到衣角牵动,一只手被拾了起来。他看不清来人,那人的脸也埋在茫茫雪雾中,似是男人,也似是女人。
那人拖着他走了二三十步,脚步渐缓了。但不一会儿又重拉起他的手,走数十步后放开,反反复复,不知几百几千回。好傻的人!他暗自想道,不知自己何时已被放在了一片薄木板上,系在木板上的粗绳磨哑,随着那人拖动而出低沉的呻吟。
“……你…是…谁?”他嘶哑着声音问道,喉头仿佛结了三尺坚冰。
那人不答话,只是拉着他默默前行。也许是说过话的,但他也听不清,只觉呼啸风声灌满耳洞,呜呜噎噎,混混沌沌。
“…这是……在哪…里……”他又问道。
那人停了一下。良久,一个声音含混地传了过来。
“哪里都不是。”
“…既然哪儿都不是……那现在是要去往何方?”
他问。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久得好似日月已交错一轮,风雪声既收又起一般。
终于,对方说。
“…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远是多远?他不知道,那人也未必知道。于是他被埋在雪里,任由对方拖拽着向前。有时衣物沾湿,那人便会生起火堆,静静地坐上一夜。有时肚腹饥馑,盘旋的雪狼便会成为盘中餐馐。对方的手是冰凉的,递给他的肉食却是温热的,他一边用牙齿撕咬着肉条,一边听着不息的风雪声。
当他被重拖起的时候,他想睁眼去看一眼那人。看看对方究竟是谁,是男是女,作何打扮,又为何在这冰天雪地中带着他一直前行。
但在睁眼的一刹那,一只冰冷的手覆在了他的眼皮上。
“别看。”那人的声音比他还要干涸,可又平平淡淡,全无感情。“雪有白光,照耀人眼。你先前看得多,现在不能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