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恐他要来个俞伯牙摔琴明志!
可钟应只是将琴怀抱于身前,他手指微微弯曲,如盲人摸字一般,深入半箱式琴腹,细致摸过“繁弦既抑,雅韵复扬”八字刻痕。
琴身断纹会骗人,弦音记载会有误差,但他指腹传来的触感精准无比,确定了他的判断。
“这是不到二十年的刻,琴身遍布蛇鳞梅花纹路,唯独字体凹槽处崭光滑,有故意做旧的颗粒突起,绝对不是生漆、木材经过时间自然风化形成。这样的琴身,怎么会是唐代斫制的乌木?”
钟应说得十分肯定,看向樊成云的视线饱含愠怒。
“师父,这不是雅韵,这是一张制的现代仿品。”
“怎么可能!”
一直在倾听翻译的斯坦福,率先提出异议,“我就知道,不能让樊大师之外的家伙弹奏这琴。你什么身份,你有什么资格?居然敢说这琴是假的?”
“稍安勿躁。”
樊成云面对资产经理人的怒火,显然选择维护自己的徒弟。
“他只是提出自己的观点,稍加佐证,我们古琴鉴定真伪从来如此,斯坦福先生没有必要这么生气。正常的讨论罢了,真的做不了假。”
斯坦福的愤怒,在樊成云悠然平和的劝说里散了不少。
他皱着眉看向周俊彤,“杰西卡,你在贝卢博物馆保护这琴五年,又一路护着它回国,你来告诉这个小子,他到底错在哪儿了!”
钟应抬眸看去,见周俊彤神情如遭雷劈,盯着他的视线都写满了惊慌。
幸好她声音还算平静。
“这琴从2oo7年带回贝卢博物馆的时候,状态非常糟糕。琴身遭到虫蛀,琴弦断裂,看起来就像吊着几根丝线的烂木头,十四年来,经历了大大小小的修复近百次。”
“所以,就算你手上有记录这琴音色、木质感的文献,也不可能和这琴现在的状态完全符合。”
古琴不是瓷器、画卷,仅凭修复外观就能完好如初。
周俊彤说,十弦琴每一次的修理记录,用材、用料、用漆、用弦数量巨大。
虽然她没有经过手,但她细数每次修复,都能凭借记忆,把记录的过程说得清清楚楚。
钟应一边听,一边用手抚摸琴身。
无论专业的文物修复师如何解释,他只觉得心下一片冰凉。
“这琴真假与否,和你们的修复次数、修复程度无关。”
钟应安静听完,又重屈起手指,用指节敲了敲琴身,声音沉闷短暂。
“这是乌木,但音不入木,必然不过百年。我相信贝卢博物馆都是专业文物修复师,不会随随便便用大片木材,替换完整的千年乌木,就算是我们斫琴师制的古琴,也不会犯下这样简单的用材错误。”
他又问,“既然你们修复了近百次,有没有剖修过?”
“剖修?”周俊彤不能完全理解他的用词。
钟应解释道:“将琴的面板与底板完全拆开,重整修古琴内部结构,视情况斫木或贴木,让琴腹音槽恢复原样。”
周俊彤想起来了,她急切回答道:
“有。当时修复的记录写过,为了这张十弦琴,贝卢博物馆特地前往中国请了斫琴师,又在意大利找了不少乐器修理专家,还买了几十张古琴练手,反复练习,才敢打开它。但是,琴腹损毁严重,只能勉强看清较深的凹槽,修复起来非常困难,几乎把整张琴换了。”
将琴换,让琴和文献记载相差甚远,简直是文物修复师的灾难。
周俊彤额头沁出薄汗,顾不得擦去,小心翼翼的确认道:“是我们修复出了问题,它才声音不对的吗?”
“不是这个原因……”
樊成云见她如坐针垫,慈祥的安抚她,“你们做的工作非常优秀,能将一张琴槽损毁、浑身虫蛀的断线琴修复成现在这样,已经堪称奇迹。但是……”
他看向怒不可遏的斯坦福,不疾不徐的说:“贝卢亲口告诉我,这张十弦琴花费了他近百万欧元,从意大利拍卖行购得,以偿沈先生夙愿。”
斯坦福闻言,眉毛倒竖,“确实如此!贝卢先生为了沈聆,不仅九十八万欧元高价拍回这琴,而且十四年来修复保养的花费更是翻了倍。毫无回报,根本就是做慈善!”
他言语里暗中斥责钟应不知好歹,怀着恶意揣度老先生的善意。
钟应嗤笑一声,对待男士永远不够温柔。
“那么,意大利权威的专业拍卖行,怎么会打着千年古琴的噱头,卖一张需要买家亲自耗费巨资去蛀剖修的烂木头。剃掉蛀洞,削掉断弦,直接拍卖千年乌木不赚钱吗?”
会议室陷入沉默,钟应一句话点名了拍卖行的商人本质。
烂木头?
听周俊彤的修复形容,这琴被贝卢先生带回来的状态,确实琴弦俱断,琴身蠹蛀,说是千年古琴,不如说是千年烂木。
在场的人都清楚拍卖行的标准。
古董、文物、品相完好的藏品,才能入得了他们法眼,上得了拍卖台面。
2oo7年又不是什么蛮荒年代,意大利的拍卖行也不是什么愚商。传世名琴确实稀有,但它毕竟是乌木、冰弦组成的乐器,只有完好如初、能够弹奏才具有“琴”的价值。
一张烂琴拍卖出九十八万欧元的高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