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说一边往里面走,神态自然,似乎一点也意识不到这个时辰是多么的不合时宜。
叶茗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该行礼,然而秦斐却像是根本看不见她。
“说来也怪,”秦斐说道,“明明前几日刚见过,我却有一种很久没见的错觉。”
“我记得你的及笄就在下月,礼已经备好了,到时就差张如海给你送去。”他一笑眉眼就柔化了下来,“你小时候天天嚷着要当仙子,还说要住在仙宫,我没什么所长,就是雕工还勉强过得去,就给你雕了一个木的,先凑合一下,以后斐哥再给你做更好的。”
叶可可觉得眼前这人不真实到了虚幻的地步。
这么温吞柔和的秦斐,她已多年没见过了。
其实最早的时候,叶宣梧对于辅佐秦斐这事,是很愁的。
“少帝什么都好,”他对正在喂女儿吃粥的叶夫人说道,“就是这性子太软了点,日后恐怕难以服众。”
“你昨日还嫌人家书背得慢,”叶夫人给女儿擦什么擦嘴,“今日这毛病就改到脾气上了。知道的明白你是在说陛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教一院子的学生呢!”
“读书慢不算什么毛病。”叶宣梧摆了摆手,“他是一国之君,日后有的是读书好的人为他所用,自己读得再好也没用。”
“但这脾气秉性却是三岁看老,少帝他长于宫廷,待人接物少不得要受后宫侍人的影响。他性子温吞,颇有优柔寡断的影子,因年少失怙,对他人情绪极为敏感、在意,日后恐受人拿捏。”
“再之,我观他沉迷奇淫巧技,常常闭门数日不出,长此以往,难免会玩物丧志,不好,不好。”
然而这样的秦斐不知何时便从叶宣梧口中消失了。
他性子不再温吞,被人盛赞有不怒自威之相。
他处事不再踌躇,被人说行事决断有太(祖)之风。
他不再沉迷奇淫巧技,也不会再送人亲手做的礼物。
他成了“天生的君主”。
若不是有这么一遭,就连叶可可也不会记得他最初时的模样。
“我近日老是做梦。”他冲叶可可抱怨道,“梦里稀奇古怪的,一会儿我娶了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当皇后,一会儿我杀了好多人。”
“在梦里我总是不停的杀人,认识的,不认识的,该杀的,不该杀的,杀到最后我感觉自己都了疯,但母后却说这是对的。”
说出“母后”二字后,他像是说错话的小孩般不安地抿了抿唇,“但、但是人们不都说……梦是反着来的吗?”
说完,他期盼地看向叶可可。
“是的,斐哥。”叶可可微微一笑,“梦都是反着来的。”
听她这么说,秦斐明显松了一大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他喃喃说道,“梦是反的,对……是反的……”
“斐哥这么久不来看我,是因为爹爹布置的功课太多了吗?”叶可可适时开口,“若是这样,要我去跟爹爹说一说么?”
“没有没有!”秦斐几乎是把这话喊出来的,“太傅布置的刚刚好!”
“是我……”他声音低了下来,“是我太过愚笨……怎么也达不到母后的要求……”
说到这里,他面露痛苦之色,伸手抱住了头,眼神也跟着狂乱了起来。
“道虚师父说,我天生三魂七魄不足,二魄灵慧受损,七魄英魂不旺,需要补足……需要补足……”
“对啊。”他露出了松快的笑容,“我快要解脱了。”
“斐哥认为这是解脱吗?”叶可可问道,“补足后的你,真的还是你吗?”
秦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斐哥应该是忘了吧,”她说道,“我的及笄早就过了。”
“什么时候?”青年面露诧异,“我记错日子了?是在前几日?不可能是半个月前啊……你的生辰我明明记得很清楚,是太傅提前了?”
见他还要再猜下去,叶可可给出了答案,“加上今年,是三年前,斐哥。”
秦斐愣怔了半晌,目光急促地在叶可可脸上徘徊,似乎是想从上面找出那么一丁半点的玩笑神色,然而在半盏茶后,一无所获的他脸色迅灰白了起来。
“怎么会是三年前……”他嘴唇颤抖,“三年前,我、我……”
“三年前你在筹备大婚,斐哥。”叶可可笑了一下,“你娶了顾家的大姑娘当皇后,还记得吗?”
青年慌张了起来,“那礼物……我给你的礼物……”
“你可能是太忙了吧,就把这事忘了。”少女安抚道,“不过你二月时送了我个玉雕天宫,说实话也挺好看的。”
秦斐嗓子像是被什么给堵了,“……我不会雕玉的。”
“您是九五之尊,陛下,”叶可可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已经不需要事事亲为了。”
她说得越风轻云淡,秦斐就抖得越厉害。他把脸埋进了手里,像是在哭,又干涩到没有半滴眼泪,直到叶可可说出了那句话:
“陛下您召我进宫是为了杀掉祭天,还记得吗?”
秦斐猛地抬头,密密麻麻地血丝爬满了他的眼球。
“刽子手和祭品,不应见面,也无旧可叙。”叶可可说道,“您今夜不该来此。”
脖颈上的血管凸起,像是一条盘旋而上的青蟒,秦斐张了张嘴,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之后,才从牙缝里寄出了一句:“朕……是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