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决明低下头,水波里依然荡漾着寻微的笑靥,胭脂水色,举世独有。
纯阴之体,注定苦厄载途。他怎么忍心看寻微被别人践踏?
就是有点儿丢脸,他刚说和寻微恩断义绝,现在又要巴巴地去做人家的影子。
罢了,反正那臭小子不知道。
他无声地笑了笑,“我想好了,我保护他,永生永世。”
魂飞魄散之后,再次集聚神智,他便现自己已成为了寻微的影子。他日日待在寻微身后,看他种花种树,打坐修炼。寻微时不时望着忍冬呆,静静落泪,他心疼,却无法伸出手为寻微拭泪。说好了不哭的,他默默地想,在天之灵的他心疼呐。幸好这小子争气,修成了大宗师,寿数远胜凡人。他早先还不住地思虑,若寻微转世他还没有重聚灵力,该如何是好?于是他静静地陪在寻微身边,两百年的日出日落,两百年的春夏秋冬。
往后,两百年会变成三百年,三百年会变成五百年。时光飞逝犹若白鸟,扑剌剌扇着翅子迢遥远去。把秦铁牛留在抱尘山看门,他和寻微一起游山玩水,撑着乌篷船,漂入秦淮河,用竹竿去戳水里的夕阳。回玛桑探望,那里已经有了人烟,山沟沟里不少村落。一路西去,还听到不少白女剑神的传说,说她浑身飒沓剑光,剑惊鬼神,来去如飞。可惜喻听秋那个丫头神出鬼没,不知道在哪座山头修行,他们一直没碰见。北地荒土也有许多城镇了,和柔艳的江左一点儿也不一样,牛羊遍地走,屎蛋子拉得满地都是。谢寻微不肯走路,要百里决明背。
时不时回抱尘山,时不时游山玩水。直到谢寻微有了白,他们才像一对老夫妻那样每天种种菜,浇浇花,养两三只猫儿狗儿,逗弄檐下的小鹦鹉。谢寻微的功体渐渐衰落,风法也难以维持不变的容颜。他终于走不动道儿,需要百里决明抱进抱出,五感也衰退,最后竟至目盲。当一年到了冬至,谢寻微也到了人生的暮年。
“还不告诉我真相么?”他倚在百里决明肩头,问,“当年在西难陀,除了度阿母,治我针疾,你还问了什么?”
“还没放弃呢?”百里决明搂住他瘦硬的肩头,“你睡一觉,等你醒了,我就告诉你。”
“说好了,不骗人。”谢寻微轻轻道。
“不骗人。”百里决明保证。
谢寻微合上眼,雪落了满头,分不清是他的白,还是雪的颜色。百里决明亲吻他的额心,听见他的呼吸渐渐微弱,直到再也没有热气从他身上散出。百里决明把他抱进屋,他轻飘飘躺在怀里,没有分量。真悲伤啊,百里决明想,难怪无渡最后看他的眼神那么悲哀。
他抱紧无声无息的寻微,呜咽道:“你要快点回来,寻微,师尊好孤单。”
六瓣莲心回到他的躯体,他不必倚靠冰蝉玉维持肉身不败。不知过了多久,空气中似有无形的弦振动,他踏上了寻找寻微转世的路途,顺着那冥冥之中的感应,来到一个即将临盆的产妇门前。
一个拥有四阴八字的小孩儿,稍微有点儿常识的人家都不会把他留下来。让他死去,是他最好的命运。果然,他听见男人女人的哀哭。母亲跪在炕上,求老爷把孩子留下。老爷痛哭流涕,高高把嚎啕大哭的小孩儿举起,“我们护不住这孩子啊!”
门板忽然砰地一声打开,风雪席卷进门,一个高挑的黑影倚着门柱站着。
黑影抬头,露出尖尖的小虎牙。
“那个娃娃,我要了。”
把孩子接回来,百里决明才现这一世的寻微天生目盲,雾蒙蒙的眼睛没有光彩,像两颗明净的琉璃珠。这双眼虽然漂亮,却没有焦点。百里决明心里抽疼,纯阴命格,注定苦厄满途,先天不足,亦在情理之中。好在寻微坚强,即使目盲,依旧勤修术法,健康长大。别的孩子还在咿呀学语的时候,寻微已经会叫“师尊尊”。别的孩子尿床的时候,他已经会敲锣叫醒百里决明,让百里决明带他去上茅房。当他趺坐在廊庑底下静思,小小的脸颊皎白如满月,乌油油的瞳子映现天光云影,没有人能看出来这个孩子先天眼盲。
就是性子娇了点儿。大约是九死厄固定了命格的缘故,旁人投胎转世之后模样形容、个性脾气皆截然不同,独谢寻微每一世不仅生辰八字一样,性别一样,外貌一样,连性子都是一样的娇气。
“师尊尊,喂我吃饭饭。”他道。
“你都五岁了,要自己吃。”百里决明苦口婆心。
他扁起嘴,“师尊尊不喂我,我就会饿死,以后师尊尊就没有徒弟弟了。”
“……”百里决明手背暴起青筋,“说了多少遍,以后说话不要说叠字,‘师尊’就‘师尊’,不是‘师尊尊’,‘吃饭’就‘吃饭’,不是‘吃饭饭’,说‘徒弟’,不许说‘徒弟弟’!”
豆大的泪珠转眼间盈满他的眼眶,他抽泣着哭诉:“寻微好可怜,一出生就看不见,还要被坏蛋师尊尊凶。”
他哭得倒不过气来,百里决明妥协了,一勺一勺喂他吃饭,并且允许了他说叠字。
谢寻微第三世,他的母亲舍不得他,谎报了他出生的时辰,他因此被父母留下。这一回百里决明没有急着带他走,若能养在父母膝下自然是最好的。他百里决明再好,也替代不了寻微的生父生母。这一世的寻微投生在栖霞山脚下的谢氏仙门,甫一出生便得阖府的喜爱。百里决明栖在他的影子里,对这家人很是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