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家人走了,谢寻微还是不高兴,怏怏回了屋。她想起那个女郎,原来师尊不止能收徒,还能娶亲。将来的某一天,抱尘山的小药园会迎进一个艳丽的女郎,届时檐下挂满大红的烛笼,回廊垂下步障,那个女郎用金缕罗扇遮面,款款而来,将纤白的手放入师尊的掌心。师尊会对她微笑,温柔地注视她,然后他们会生下一个可爱的娃娃,取代谢寻微的位置。
她再也不是师尊最疼爱的小徒弟,师尊会有自己的孩子,给那个小孩他所有的爱。
谢寻微忍不住落泪,镜匣映着她红通通的眼睛,看起来像只小兔子。她蒙着脸哭了一阵,抽泣着打开《灵枢经》,上面画着男人和女人的穴位图,男人比女人多了一块肉,在胯下。她抚摸那墨线画就的小图,没人知道谢寻微真正的身份,他不是女娃娃,他是个男孩儿。
娘亲说,他生下来的时宗祠为他排盘卜卦,说他命途多舛,生死莫测,若作女儿养,无常鬼认不出他,就勾不走他的魂。他们做得没错,他要扮成女孩才能活下来。他记得上回穆家的送徒弟来,师尊说“男的不收”。穆家少年是男孩儿,被师尊拒绝,师尊以为他是女孩儿,才同意他留下。
如果他是真正的女孩儿,不仅能做师尊的徒弟,还能嫁给师尊。师尊不能娶别人,若一定要娶,娶他就好了!他细细端详经书上的图,男孩女孩,差别只在那一块赘余的肉。谢寻微抹了抹眼泪,悄悄推开门。天已经黑了,他踏着石板路上细细的月光,去厨房偷回一把菜刀。他坐在罗汉榻上,对着自己的胯下比了比,下不去手。一定很疼,他吞声饮泣。
他放下菜刀,哭哭啼啼下榻去找师尊。他只顾着抹眼泪,没注意地砖上有一叠深深浅浅的泥脚印,从门口一直通往他的榻边。他走到百里决明床边,男人已经睡下了,被子蒙着头。他推了推百里决明,问:“师尊,寻微永远是您的宝贝心肝徒弟蛋吗?”
百里决明被恶心醒了,这是什么可怕的称呼?
他又问:“师尊,你可不可以喜欢男孩子?将来你娶亲可以娶男孩子么?”
百里决明不知道这丫头片子大半夜什么疯,道:“怎么还不睡,快去睡觉。”
谢寻微吸了吸鼻子,“漂漂亮亮,香喷喷的男孩子,你喜欢吗?”
百里决明眼皮子打架,越烦躁,“不喜欢!滚去睡觉!”
谢寻微用力扯被子,“天底下最可爱的男孩子你也不喜欢吗?”
“我不喜欢男的!你不睡就算了,能不能让我好好睡个安稳觉?”百里决明怒道。
谢寻微心灰意冷,眼泪夺眶而出。
“师尊是大笨蛋,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他又想起那个艳丽的女郎和师尊的小孩,师尊一家人团团圆圆和和美美,只有他灰头土脸地扫地抹桌子。师尊的孩子还要欺负他,抢他的秋千,抢他的经书。他是唯一的外人,只能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他伤心极了,忍不住嚎啕大哭。一哭就没停,眼睫一扑一扑,每一下都涌出簌簌的泪珠子。
百里决明彻底清醒了,崩溃地坐起身,抓着头质问自己为什么要自讨苦吃收徒弟,无渡说他自尽是在折磨自己,放屁,收徒才是折磨!他努力平了平气,低头看他不知为何伤心欲绝的小徒弟。忽地眸子一凝,她肩膀上一个黑乎乎的手印映入眼帘。这傻丫头,被鬼跟了都不知道。他怎么忘了,这小丫头纯阴之躯,最是招鬼。
真是麻烦,他心里嘟囔着,把徒弟拎上床,恶狠狠道:“再哭老子把你打晕,乖乖在这里待着,哪儿也不要去。”
谢寻微兀自抽泣,看他趿拉着鞋披上衣出门,“师尊?”
“别跟过来。”百里决明警告她,自己走了。
谢寻微哭累了,眼睛肿得金鱼泡似的,热辣辣的。自己独坐了一会儿,忍不住下床去找师尊。推开门,庭院里冷冷清清,天凉了,蝉声没有了,月光恍若水波落满人间,天地像一个冰冰凉凉的大水缸。他听见他的屋子里有人声,好像是师尊在和谁说话。他蹑手蹑脚摸过去,在窗纱上戳了一个洞。
师尊靠在太师椅上,满脸不耐烦。他永远是这个模样,仿佛呼吸这件事都让他感到厌烦。他前面站了一个人,花鸟屏风挡住了视线,谢寻微看不见那人的模样。屏风底下露出一双枯槁的脚,皮肉像干枯的树皮一样皱缩。谢寻微的脊背一麻,泛起细密的战栗,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的屋子进了僵尸。
“我劝你麻利地去投胎,赖在人间对你没好处。”百里决明说。
“咯咯……”
谢寻微听见一个僵硬的声音,他知道人死了之后喉咙会硬,说不出人话。
那僵尸不住地咯喇咯喇叫,像是在努力地出声音。它的声音渐渐类似于人声,虽然还是差很远。它不停重复说着什么,像是一个名字,谢寻微侧耳辨认,一下愣了。
它在说:“寻微……”
“这丫头有我照顾,你不用担心。”百里决明道,“我会教她术法,授她经书,保她有吃有喝有穿。我管她管到她出嫁,行了吧?”
“寻微……”它不依不挠,仍然幽幽念着这个名字。
谢寻微意识到什么,捂着嘴,大睁着眼睛,落下泪来。
“你怎么还不满意?”百里决明气急败坏,“信不信老子封印你?被封印可不好受,五感全无,囚在黑暗里,一动也不能动。你会迷失在自己的记忆里,永远在回忆里徘徊。我看你是个女的不动粗,你自己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