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凫春喊了声:“娘!”
喻夫人却不应他,只盯着百里决明看。她被阴邪催折得狠了,脸色憔悴,肌容枯槁,只那双眼,隐约露出一线精光。
她开口了,粗哑的嗓音像从沙子里磨出来的,“你就是那肖想寻微的狂徒?听闻你挟恩求报,威胁我儿退婚。”
喻凫春想说话,被喻夫人一瞪,吞吞吐吐地闭了嘴。
“你就是喻夫人?”百里决明坐在椅子上,还是那副欠揍的大爷模样,“听说你乘人之危,强逼寻微嫁人。”
“哼,”喻夫人在宝座上落座,“果然牙尖嘴利。”
“嘁,”百里决明嗤笑,“果然面目可憎。”
屋里一片寂静,谁也想不到这个破落户的小子敢这么同喻家主母说话。或许他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没有族望就不怕打压,他独来独往,更从来不期盼和高门结交,在仙门百家里,他是一根碍眼的刺。虽是蝼蚁一只,可喻夫人德高望重,总不能当堂把他碾死。
喻夫人一掌拍在案上,茶盏被震得乱蹦。大家以为她要怒,却听她森然道:“让你们继续挖,还愣着作甚?”
大家索索落落打了个寒颤,忙挥锹挖土。
越往下土越湿,颜色质地更是变得粘腻深黑,仿佛底下有墨水泡着似的。继续往下,土壤冒出一股熏人的臭气,即便开窗通风,那恶心的味道依然持久不散。大家都是修道之人,知道这是什么,一个个脸色凝重。这是怨气积聚的尸臭,那黑水不是墨水,而是尸液,泥土被尸液长期浸泡,故而变得这样黏稠浓黑。
铁锹一顿,似乎碰到什么硬邦邦的东西。门生在周围贴上黄纸符咒,不再用锹,改用灵剑,把底下的东西起了出来。对着烛火一瞧,那是一颗已经长毛的头颅,眼窝深陷,还在森森磨着牙,喻凫春夜里听见的磨牙声,就是这鬼头颅出来的。大家都感到恐怖,到底是谁杀了无头鬼,又神不知鬼不觉把他的头颅埋在这里?
喻夫人神色阴沉,并不多言,让门生把头颅送到后厨,还给无头鬼。无头鬼接上头颅,果然不再躁动,安静了下来。百里决明站干岸看热闹,能帮的他都帮了,接下来就是他们自个儿的家务事了。
“接下来只要把无头鬼入土为安,他的怨气就能消了,”喻听秋对她娘说,“不过保险起见,咱们还是把他火化了吧。”
“不急。”喻夫人摆摆手,望向百里决明,“听闻你这小子身怀先天火法,果然后生可畏。我要设坛问鬼,左右你闲着没事,为我护个法。”
先天火法三昧真火炙烤魂魄,最为鬼魂所惧,百里决明心里冷笑,这老婆子还真懂得使唤人。也罢,卖她个面子,对寻微有好处。百里决明对她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喻夫人点点头,着人设坛。
僵尸死得太久了,喉咙声带已经腐烂,除了怪叫无法声。所谓问鬼,就是要想法子让僵尸说话。这法子很多,乡里常有请魂上身,扶乩出马之类的,原理都是让鬼魂占据人身,借由神婆乩童的嘴说话。但由于要鬼魂上身,尤其危险,如果逢见怨气深重的凶魂,轻者神识受创,重者肉身被夺。仙门一般采用温和的办法,就是设坛,为鬼怪贡上香火,以千字筒同他交谈。鬼魂会移动活字,为生人解难答疑。
门生摆上供桌,两头各放白烛一支,中间放置金虎香炉和蛤蟆铜钵,铜钵里放置镶金活字。喻夫人站在坛后,朝门生点了点头。门生们撤下捆仙绳,在僵尸脑门上贴上清心符咒,这符可以帮助他清醒神智。僵尸低垂着脑袋立在院埕当中,一动不动。所有人屏住呼吸,静待夫人开坛。
喻夫人点起光明灯,贡上三炷金香,缓声道:“老身乃喻氏主母,尔为冤死阴魂。奸人戮尔身,分尔尸,埋尔头颅于我喻家门下。尔有冤屈,细细道哉,我等伸仇报怨,渡尔升仙。”
话音刚落,院中灯笼忽然一同熄灭,四下里顿时沉入阴森森的黑暗。大家方要慌张,供桌上的烛火嗤地一下转绿,阴惨惨的烛光照亮几尺见方的砖地,不知何时,僵尸已经抬起了他干瘪枯槁的头颅。
喻凫春颤抖着唇,道:“这是怎么了?”
“这是那鬼怪下的‘征兆’,意思是他同意和你娘说话。”百里决明道。
“第一问,”喻夫人气定神闲,“宗族名姓。”
蛤蟆铜钵里的活字蜂子一般躁动起来,动静越来越大,像是被煮得沸腾,敲得铜钵哐啷啷响。几个方字从铜钵里跳出来,滴溜溜滚在喻夫人眼前。喻夫人登时一愣,面如死灰。大家不知道生了什么,伸长脖子去探看桌上的字。有人眼尖,一个一个读出来。
“喻氏……连……海?——是老爷!”
四下里登时炸开了锅,低语声此起彼伏,谁也想不到,喻家失踪多年的主君会以一个鬼怪的模样回来,原来夫人开坛摄召并没有召错魂,她召回来的的确是喻连海,可她万万不会想到,喻连海已经成了恶鬼。喻凫春呆愣愣僵在当场,喻听秋不敢相信,大声道:“娘,问他可有证据证明他是我爹!”
不待喻夫人问,一个方字跃出铜钵。
“腿。”
“我爹生前曾右腿骨折,若他真是我爹,腿上定有摔折过的伤痕。”喻听秋道,“来人,去看他的右腿!”
门生依言检查鬼怪的右腿,朝喻夫人和喻家兄妹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