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午后,谢均的轿子才姗姗在贺家门前停下。
贺桢领着秦檀到门口亲迎,只见谢家的轿子向前一斜,水红色的帘子打起,谢均从里头跨了出来。他穿了身老竹青地的衣衫,下摆缂出了四团白鹤,用的线料俱为上好,一打眼望去便是一片清贵雅致;袖子里余出条红络子,结了串碧玺,原是谢均又换了造的数珠。
“贺中散和我客气什么?”贺桢见谢均行礼,笑吟吟道,“朝中人都知道,我是最不讲究规矩的那个。”
贺桢不敢从,还是老老实实地行上下官之礼,又为谢均引见秦檀,道:“这位是拙荆。”依照大楚风俗,女主人理应陪男主人出门见客。有男主人在场,这不算“不合规矩”,秦檀自然不能以此为由逃脱。
“原来是贺夫人。”谢均笑着扫过去,口中的语气好似两人只是第一次见面似的。
秦檀低身福着,一副守礼的样子,并无任何热切。但谢均却把她仔细打量了一阵,细细瞧了一下她今日的穿着,也不管这合不合规矩——
今日是待客,所以她穿得沉稳了些,挑的是老成的灰鼠色,上头浮着蝶戏水并缠枝莲的暗纹,胸坎儿里系了条月白的帕巾;手臂悬三幅镶边袖子、白藕也似的腕上挂一对银镯,叮咚作响。这身打扮富贵且端庄,使得她像个老成的妇人。
谢均心底道:这打扮不太合适。
秦檀还是穿的艳丽嚣张些好,杏红的湖绿的,再掐出细细腰肢、勾出纤纤身量,那才不算是埋没了。嫁给贺桢之后,她就得在见客时穿成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真是有些暴殄天物。
秦檀微仰起脖子,冷不防接触到谢均直白的视线,当即又垂下了头,耳畔的坠子叮当微响。
“某听闻贺夫人对贺中散你是情深已久,你夫妻二人鹣鲽情深,令人艳羡。”谢均跟着贺桢朝门槛里跨去,一路笑眯眯道,“看来,果真如此,你与夫人着实是相配。”
秦檀配合地露出微微羞涩模样,艳丽面颊浮出轻浅微红,连白嫩脖颈上都有了淡淡绯色。这般模样,少了几分平日凌厉,更添温柔动人。贺桢偶尔移目,竟有些痴了。
他知道秦檀美,可他不知道秦檀为一个人害羞动情时,会是这样的美。他有些遗憾,自己身为秦檀名正言顺的夫君,竟从未见过秦檀这一面,只得她无数的冷言冷语。
贺桢好不容易才把目光从秦檀身上移回来,引谢均去前厅坐。
前厅的茶不算上好,但待客尚可以。谢均只喝了一口便放下不品,笑吟吟问道:“敢问贺夫人,贺中散平日都爱些侍弄些什么?某愿投贺中散所好。”
秦檀在前厅布茶,闻言扬头,露出轻浅笑容,笑靥里似藏着眷眷浓情,瞧着贺桢的眸光也如带了蜜似的温柔:“我夫君平日最爱伺弄墨,是个扎进书里就出不来的人,最爱读《左》、《春》,总说得益匪浅。此外,也爱赏画,自个儿也常提,就是画技算不上精湛,夫君常常望洋兴叹。”
她说罢,偷偷剜一眼谢均。她知道,谢均这是趁机为难自己,想要她剥下那张贤惠的画皮。很可惜,上辈子的她将这张画皮戴得出神入化,如今细说起贺桢的喜恶那便是信手拈来、轻而易举。
想看她出糗,没门!
贺桢听她对自己的喜好了如指掌,一时有些愣。他本以为秦檀对自己毫无了解,未料到事实恰恰相反。当下,他对秦檀的感情愈复杂了。
“怪不得贺中散慧眼识珠,购得了《苍鹰卷》这样的名作。”谢均不动声色,掴掌而叹,“看来,贺中散对画。”
得谢均如此赞誉,贺桢心下微喜。饶是他从来告诫自己,勿要为外物所动,但谢均却并非旁人,乃是一等一的贤能之臣,他又如何能不欣喜?
“谢大人,我这就命人将那《苍鹰卷》取来。”贺桢拱手道。
“不必特地劳人跑一趟。”谢均起了身,散漫踱步,“既然都来了,那不如去书房一观。不知贺中散可方便?”
“自然是方便的。”贺桢愈彬彬有礼,“谢大人这边请。”
几人沿着廊子朝书房走去。贺家不大,那廊子左右不过二三十步的距离,一眨眼便到了书房。贺桢捧出那副《苍鹰卷》,呈到谢均面前,请谢均细查。
但见画轴上停着一只鹰,翅膀将展未展,目光锐利,盯视着远方的草原,大片大片的留白显得画轴极为肃穆空旷。这鹰栩栩如生,极有王者之风;然画技虽佳,这副画作却不算最上品,离“惊艳”也差得很。
“不错。”谢均的眼神在画卷上扫了一番,语气淡淡,无有什么起伏。贺桢听了,不由有些奇怪:先前如此渴求看这幅画的谢大人,怎么在真的看到了这幅画的时候,显得如此冷淡呢?莫非是这幅画乃是赝品?
但见谢均淡然移开目光,指缝里佛珠子慢慢向下一溜,口中闲适问:“贺夫人,这副《苍鹰卷》乃是你夫君的珍爱,你可知道这画卷上有何妙处?”
秦檀以帕掩面,舒眉冶艳一笑,道:“这我倒是不清楚的。夫君爱重这些画卷,不尝让我见他们。我到这书房里来,至多也只是磨磨墨、打打扇,免得夫君不爽利。”
她这话说的自然,仿佛是真的一般。贺桢听着,脑海里不由浮现出那样的一副画面来——
夏夜微炎,虫鸣不休。秦檀搬了凉椅,坐在书桌旁打扇。美人脖颈雪腻、笑容冶艳甘甜,手中小团扇一扑一闪,带起凉凉微风;或是夜半灯影绵长,秦檀立在桌旁,婀娜身影粉腻生香。她轻撩缎边袖口,嫩芽似手腕轻磨墨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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