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嫣待他不同,他当然是知道的。
身为奴从,这双手却从来没有干过任何粗活,他看见各府力奴在阳光下坦赤的黑壮肩膊,神情麻木匍匐在地做主上蹬车的垫脚和出气的沙包;看见媚上邀宠的小子在光日下跪地苦苦哀求曾与自己一夕之欢的主人施以怜悯,然后在绝望的嚎哭中被送到箭矢对面去做靶心;看见体面美丽的侍人被当众扯开小衣,毫无尊严的沦为泄的用具。
他看见卖唱的女孩子被扯进船舱,看见失手打翻酒盏的奴人被斩去手脚。
身为敌国俘虏,活着本就是煎熬在地狱底层。他看见无数残忍可怖的刑罚施于脆弱的肉身之上。
生逢乱世,更为卑仆,这一生本就没有任何指望。
南陈贵族狂恣笑着踩在卑奴血肉铺陈的路上,用酒色珍馐麻木着心肠。
他知道赵嫣待他是怎样的慈悲。
只是这份纵容和回护来得太轻易了。
他不知前面等待他的会是怎样的深渊。他不信任任何人,也不想走入任何人的世界。
雨下了一场又一场,断断续续,无尽漫长。
几个侍从蹲在檐子下说话,一个道:“听说了吗,韩嬷嬷带着秀舫去殿下跟前请罪,殿下落,把秀舫打二十棍撵了。我听见都心疼,那么细皮嫩肉的丫头,可怎么受得了。”
另一个道:“听说不过是克扣了东厢那位一块布,他又不缺这点东西,身上穿得跟主子一样都是绫罗,怎么偏就非得计较这点不值钱的?”
“这你就错了,越是得势的人,越不许人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再说,人家会伺候人,平素不定怎么跪在郡主床前摇尾乞怜,只要郡主喜欢,乐意纵着,你再不服气又能怎么?”
“是,咱们没那个福气,也没那伺候人的本事,哪像人家……”
尾音突兀的断了,几人仰起脸,满面尴尬地目送程寂从自己身边走过。
这几个月来,这种话他听了很多,初时还觉得羞耻难堪,如今已然能够面不改色。
一路畅通无阻走进赵嫣的房里,茉儿跪在地上,正细细替她在腿上抹香露。
茉儿年纪不大,行事不及月婵玉屏她们稳妥,但她手轻力弱,赵嫣喜欢她来服侍这些细致活。
程寂走入进来,玉屏玉扇端着用过的澡盆从他身边经过。赵嫣没抬头,身前笼下一片影子,她闭眼倚靠在软垫上,慵懒地指了指几上的书说:“念给我听。”
程寂拿过书来看,是本手抄的乐府诗。
扉页上题着个名字,笔迹宛如游龙,洒脱俊逸,浓墨勾画出两个字,――星澄。
月娟端了春凳来,程寂坐在上面,翻开书卷启唇诵了一段。
赵嫣推开茉儿,勾回纤细的小腿依偎在床里,闭眼听潺潺的雨声里他平和舒缓的语调。
少有这样和谐的时候,他总倔着强着惹她不高兴。做一点服侍的事就摆脸色,僵着面容冷着眼睛。现下倒好,清朗的嗓音听不出喜怒,眼睛认真盯着书,诵读着缠绵的诗句,语调里干干净净并无黏糊之感。
今日赵嫣也没有刻意去逗引他,一个静静的读,一个静静的听,气氛正好的时候,月婵白着脸慌慌张张地闯进来。
“郡主,张世子来了。”
赵嫣脸色立时变了,“是他疯了,还是我母亲疯了?”定亲在即,他这是连脸面都不顾了?把永怀王府的名声和他未来妻子家族的声誉,都抛在了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