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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顺利抵达精绝国。
精绝国在且末之西,国都为精绝城,位于尼雅河畔一块水草丰茂的绿洲上,东距长安城八千八百二十里。
精绝城方圆大约三四里,外面有广袤湖泽,是西域最为有名的“天鹅池”。湖水蓝若宝石,清澈见底,历历可见湖底白沙。一群群天鹅在湖中嬉戏游弋,优雅如仙子,直疑天上神国落在凡间。湖畔随处可见红柳、桑树、桃树和杏树,蔚然成林。最多的是沙枣树,在瀚海与湖泽之间,是当地人历尽艰辛栽培的沙枣树林,逶迤蜿蜒,直插云天。这种树又名银柳、七里香,不仅名字美,而且耐盐碱、抗干旱、防风沙,果实又可食用,是精绝人心目中不二的国树。花开时节,天鹅池畔宛如黄金云落,香飘瀚海。
浩荡的尼雅河给精绝人带来了丰沛的饮水,也带来了巨大的财富。不过四千人的弹丸小国,却是西域南道上的明珠,商贾云集,富庶繁华。
一行人在精绝城略作停顿,补充水和食物之后准备出。这时,消失了一个多月的耶杀悄悄找到郑吉,说是有人要见他。
一座临水的小楼,绿树扶疏,清风习习,一个龟兹女子端坐楼上,背向楼窗,怀抱琵琶玉手挥送,天音袅袅。
耶杀停在楼下,郑吉一个人上了楼。看到那个女子的背影,怔了怔笑道:“魅儿姑娘,别来无恙!”
女子转过身来,果然是十二曲魁之一的藏钩——苏魅儿。
“郑公子不止能闻香识女人,连眼力都这么好,是不是对每个女子都过目不忘?”
郑吉揉揉鼻子:“并非每次都如此,只怪魅儿姑娘生得与别的女子不同,在下再瞧不出来,岂不是白瞎了一双眼睛?”
“有何不同?”
“有女姝妖,炜烨其华。鱼见鱼沉,花见花开。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好啦,好啦,不要说了……真是贫嘴!”苏魅儿实在受不了,俏脸绯红,赶紧打断郑吉不着边际的“恭维”。这个汉家男子真是女人的克星,嘴巴像抹了蜜,蜜里调了油,尽说些让女子神魂颠倒的话,怪不得大宛公主会对他念念不忘。就如此时的她,明知道这个坏坯子是玩笑的话,还是忍不住喜上心头。因为郑吉不全是胡说,平心而论她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美女。虽不是“普天壤而无俪,旷千载而特生”,但倾城二字绝非妄语,不然一向眼高于顶的相虺王子何至于对她青睐有加?
苏魅儿放下琵琶,招呼郑吉进来,两人隔着一张天南黄花梨案几相对跪坐。苏魅儿纤手执一个舞马鎏金酒壶,往几上两只翠玉荷叶羽觞里倾下红如玛瑙的酒液。
此酒异香馥郁,色如紫醴,透亮似琥珀,为郑吉所仅见。
郑吉两手执羽觞,微抿了一口:“灯鸣坊的老龙涎?”
苏魅儿抿嘴笑道:“舌头倒是刁滑,连这个都瞒不过你。天鹅池畔多沙枣,土人食之不尽,多拿来酿酒。遍数精绝国上下,大小酒坊近百家,唯有灯鸣坊酿制最佳。其味甘若醴,其状如龙涎,故名老龙涎。当初2师将军李广利远征大宛归国,途经此地,酣醉后留下一句话——葡萄酒中无此匹,饮尽千钟不肯归。老龙涎由此名扬西域。可惜灯鸣坊每年的存量也不多,以至于一壶酒卖出百两雪花银的天价,就算如此也还是供不应求。说穿了,其实酒的好坏倒在其次,关键还是人心有高低。”
“好个人心有高低!魅儿姑娘慧质兰心,看事看人果然与众不同。不知道这个时候找我来,又要我去杀什么人?”
“瞧你说的什么话?好歹我们以前合作过,至少算得上半个朋友。虽说当时是各取所需,这份香火情多少还是有的。如今你又救了耶杀一命,于情于理都该好好谢你。难道请你喝两杯酒都不行吗?”
“有酒喝当然好,何况还是一百两银子的老龙涎。问题是我怕有头喝酒没头回家,那才是大麻烦。”
苏魅儿气笑道:“我的酒有毒吗?至于让你怕成这个样子?”
“你的酒没毒,可心里怎么想就不好说了。俗话说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我喝了你一壶酒,还是一百银雪花银的老龙涎,你说我拿什么回报?除了帮你杀人,难不成真要以身相许?”
苏魅儿咯咯娇笑,花枝招展。用葱嫩的纤手提起舞马鎏金酒壶,又给郑吉斟满,妩媚地白了他一眼:“我就是要你帮我杀人……当然,你真肯以身相许,我是一点儿都不介意的。”
郑吉差点儿将嘴里的酒全喷出去,这个姑娘果然在这儿等着他呢,抹了一下嘴巴苦笑道:“以身相许的事儿还是以后再说,喝了你的酒也不好意思赖皮,说说吧,你要杀谁?”
苏魅儿放下酒壶,一字一句道:“白马城主相虺!”
“噗”,这次郑吉真把酒喷了出去,虽然早有所料,还是低估了苏魅儿的魄力。都说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不毒,最毒女人心。这女子不是相虺的老相好吗?怎么反过来想要相虺死的人是她?
一抹悲伤从苏魅儿脸上一掠而过,身为死士,尤其是一个比大多数女人都要美丽的女子,有多少无法启齿的秘密都烂到了肚子里。可她是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七情六欲,也有尊严和骄傲,所以她不可以有恨?不可以报复?
郑吉盯住她的眼睛:“我知道你这么做不是为了自己,所以一定要三思。你只是一个女子,不要把太多太重的东西压在自己肩上。说到底,这个世界还是男人的,天塌了自然有高个子顶着,你犯不着把自己的命都拼上。既然你说我们是朋友,那么我也劝你两句。世上有很多事儿,终究不是你能够左右的。纵然拼了性命,也无非是个揽住了明月却挽不住清风的下场。多想想自己吧,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春风杨柳,陌上花开,不该为自己好好活一回吗?”
苏魅儿眸子里掠过一抹感动,凄然笑道:“我大约是个劳碌命,没有春暖花开的福气。自从当年太子殿下将我从马贼的刀下救出来,我的命就是他的。不管谁挡了他的路,我都会将那块石头搬开。哪怕为此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太子殿下视相虺如手足,可相虺狼子野心,一意要谋太子而代之。身为太子殿下的死士,我唯一能做的除了请相虺殿下去死,还能有什么?”
郑吉半晌说道:“我知道你手里有个木衣坊,让那些谍子都动起来吧,我要知道相虺最近的一举一动。”
苏魅儿展颜笑道:“这个不难。相虺殿下一向自负,近来尤好虐杀,多扮作马贼出入大漠,剽掠诸国,来去如风,留意的话,很快就会有消息。”
郑吉点头,突然问了一句:“扜弥城那边有什么动静?”
“显圣法会于月前开始,极是隆重,吸引了诸国众多王室公卿前去观瞻。扜弥城人山人海,空前热闹。据说要守护和警戒的地方太多,巡城卫不够用,干脆把精锐的飞虎骑都拉去守城了。为此,左大将虎蹻跟扜弥王大吵了一通。结果呢,非但没能阻止显圣法会,反被虞契骂了个狗血淋头,差点儿削了兵权。”
“咦,还有这种事?虎蹻这个人我听说过,昔年单枪匹马入昆仑,赤手打死过两只山猫,一时传为佳话。据说他颇有勇力,走及奔马,手格熊罴。哎,对了,他和扜弥王的关系如何?”
“虎蹻是虞契的同父异母弟,沉毅果决,崇义有勇力,深得国人之心。当年老扜弥王一度想把王位传给虎蹻,因其年幼,只得作罢。虎蹻为扜弥国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却在左大将之位上迁延日久,只给了一个靖远侯的封号。看来传言非虚,虞契对当年之事一直耿耿于怀,对虎蹻颇为不喜。若非虎蹻威望素著,他那个左大将的位子都不一定能够保住。”
郑吉手抚下巴:“这倒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
苏魅儿不解:“什么有意思?”
郑吉不答反问:“有没有胆量跟我去扜弥城看一出好戏?”
苏魅儿笑道:“有人说千古艰难唯一死,我连死都不怕,还怕去扜弥城里走一趟?不过我劝你还是多带上几壶老龙涎,不走运的话,怕是以后没机会喝到这么好的酒了。”
郑吉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