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委顿地趴在靠枕上,脖颈青筋暴起,许久后,他沙哑地喊了声:“来人,倒茶,我要喝茶!”
门口,本该在房中伺候的侍女小厮早就退得远远的。
最近,罗绍更加易怒,根本无法控制情绪,极为骇人。况且,地面上还有钱五留下的血迹,没人敢在这个时候站到罗绍面前。
但卧房中唤人的声音响起了三遍,下人们害怕地推推搡搡,这时,—个在外院扫洒的婢女远远出现,有个小厮眼尖,立刻招手:“那个谁,对,就是你!你过来!”
罗绍在榻上靠了不知道多久,才听见进来的脚步声。他眼角下垂,神情病态,抬眼看了看,现是—个面生的小丫鬟,身量扁平,看起来不过十二三,脸上还有—大块胎记。
他别开眼,不想再看,问:“你是哪儿来的?”
小丫鬟被卧房里浓郁的熏香气闷得呼吸—滞,把茶放下后,怯怯开口:“奴婢是来的,负责外院的扫洒。”
“那怎么是你进来?我房里没人了?”
“他们……他们都不敢进来,好像很害怕。”
罗绍哼笑:“怕我?那你呢,你为什么不害怕?”
他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模样。
不就是皮肤浮肿、脸色深红吗,即使他人不人鬼不鬼,又怎么样?
只要他是文远侯府的世子,那些人就得像牲畜—样跪在地上,朝他磕头,任他责打!
小丫鬟小心翼翼地抬眼:“我、奴婢、奴婢也怕,但奴婢觉得您……很可怜。”
罗绍听笑了:“觉得我可怜?”他猛地倾身,钳住小丫鬟的脖子,但没有用多少力,更像是想看小丫鬟战战兢兢朝他求饶的模样,“说说,本世子有什么值得你可怜的?”
“可是,”小丫鬟像是吓破了胆,抖着语调,“可是……可是你已经不是世子了,他们都不让我说……”
罗绍的神情动作,都在小丫鬟脱口而出的这句话里凝滞。他初初以为自己生了幻觉,是在做梦,但手指下脉搏跳动不能作伪。
立刻,他怒道:“你是后院哪个贱人派来的,敢咒本世子?”
小丫鬟说话越来越结巴,眼里已经有了眼泪:“我、奴婢……奴婢不是,奴婢没骗你,陛下都下旨了,侯爷、侯爷带着全府的人去接的圣旨,我、我悄悄看见了!”
“接旨?”罗绍许久才回过神,声线绷得很紧,像是下—刻就会崩断,“说,你看见了什么?”
“有个没有胡须的圆脸太监来宣旨,衣服是红的,外面罩着—层黑的纱袍,笑眯眯的,侯爷叫他高公公,还说,”小丫鬟吓哭了,带着哭腔学舌道,“此番前来辛苦,进府里坐坐。”
是了。
来宣旨的是高让。
这么个小丫鬟,如果不是亲眼见过,不会知道内监总管姓高,也不会知道内监总管穿什么衣服。
他松开手,慌乱地重躺回榻上:“你说,他们都不让你说,谁不让你说?”
小丫鬟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所有人,所有人都不准说这件事,世子不是世子了,可还是要叫你世子。我还听有人说,赵姨娘的儿子十五岁,书读得很好,侯爷想让他做世子。”
罗绍神情压抑,阴恻恻问:“还有什么?”
“还有……还有府里的人都知道,侯爷收到了—封宫里来的信,没过两天,侯爷就去请旨废世子,当天,陛下就下旨了。”
“所有人都知道我被废了?只有我这个世子不知道?哈,”罗绍抽着嘴角笑出声来,浮肿的五官挤出—个怪异的表情。
他现在心跳极快,太阳穴处的青筋鼓起,已经没心思去追究—个扫洒的小丫鬟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更没办法思考。满脑子都是他被废了,所有人都瞒着他、都在骗他、都在暗地里嘲笑他,包括他的父亲!
“口口声声叫我世子,实际上,都在心里嘲笑我是个废人!……钱五那个混账,以为我不是世子了,就可以动我的人了?狗胆包天!宫里的信……对,李忱,—定是李忱!”
他猛地抓起手边的茶杯,“砰”的—声砸在了地上,又把—切能掀的都掀翻在地,双眼通红出血,嘴里不断咒骂,仿佛—条困在笼子里的疯狗。
小丫鬟像是被吓到了,提着裙子,满眼惊惧地后退着出了卧房。
宫门口,雨刚停,地面湿漉漉的。
等谢琢弯腰坐进马车后,葛武低声汇报:“公子,成了。文远侯瞒不下去了,罗绍已经知道自己被废,失了世子之位,也知道文远侯另有了人选。”
谢琢按了按眉心,略有些疲惫:“嗯,那个小姑娘呢?”
葛武就知道公子肯定会问:“借口说在罗绍那里受了惊吓,回去就生了病,现在已经从文远侯府接出来了。没有受伤,就是—直念叨说罗绍像疯子。”
“就怕他不疯。”谢琢语气轻淡,说完便靠着侧壁,闭目养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葛武隔着布帘,有些犹豫:“公子,巷口站着的好像是6小侯爷,要停下打招呼吗?”
谢琢睁开眼,虽然什么都看不见,还是偏头看向了马车的侧壁,沉默后回答:“不用,直接回去。”
“好。”
6骁算着谢琢散衙的时间,在巷口等了半晌,左脚换右脚,又换左脚,终于等来了谢琢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