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城喜怒不形于色,即使此刻他在心中已经谋算好了如何的清查城中的钉子亦或是疏漏,可是他的脸上却半丝不露,平静的脸上让人难以揣测他到底在算计着什么。
听风却是绝顶的聪明人,聪明人和聪明人讲话也不必绕圈子,看着叶孤城微微蹙起来的眉头,听风开口道:“城主多虑了,这瓷瓶里玩意我只是偶尔看见过飞仙岛的人使用,回去便要让手底下的大夫研究出个一样的了。”
指了指西门吹雪,听风冲着拂月眨了眨眼睛,毫无心理压力的检举揭:“喏,大哥他也是出了不少力的,毕竟大哥和囡囡的医术是师出一门嘛。”
听风这辈子说过不少的谎,不过这一句却是实话,他的确是偶然看见一位白云城的渔民在用这东西洗手,简单相询几句,对方很快被他套出来这洗手液体的来历。听闻是自家幼妹明的,原本只是打算问问便罢的听风,这次却一定要将之仿制出来。仿佛这样,自己距离幼妹可以更近一些。
宫九手底下并不缺少能人巧匠,他自己也并不吝银子,在这种不计工本的投入之下,虽然拂月自己是在万花的方子的基础上又加以了改良,可是却也不是没有被参透的可能。不过几个月之后,一瓶和白玉城各人别无二致的药液摆上了听风的桌子。
听风的解释还算说得过去,于是叶孤城微微颔,几个人也都不在多言,纷纷盯着听风,看他净过手之后还要如何的动作。
这瓶洗手的药物之后藏着自己何种纠结的情绪,听风自然不会和叶孤城细讲,哪怕是和他家囡囡说明,听风都有几分近乡情怯的意味。
于是只是和叶孤城略微略讲了几句,他便重新回到了镜前,开始一边睁开眼睛,一边用手指用力的撑开,而后另一只手的手指灵巧的一捏,不多时候,一片看不出什么材质的有些柔软的薄片这样从他的眼中被取了出来。
在那薄片被取出了之后,听风的那一只原本有些雾蒙蒙的眸子忽然有了神采。那是天空一样的蓝,里面一片澄澈。在他注视着拂月的时候,拂月只觉得自家二哥的眸子中都能看到小小的自己的倒影。
听风的一只眸子是深沉的、浓得化不开的纯黑,另一只眸子却是这样清澈的湖蓝。拂月怔怔的望着听风,犹犹豫豫的伸出手去,仿佛想要摸一摸兄长的异色眼瞳。
看着小姑娘像是某种小动物一样柔软而又怯生生的伸出了小爪爪,听风哑然一笑,转而俯身去将拂月抱了起来。小小只的姑娘他一只手臂能抱住,让拂月坐在自己的臂弯之中,听风空出一只手去拉着拂月的,将她的手覆在了自己的眼眸之上。
“这双眼睛,随了家里的老头子呢,啧。”尾音里是些许的不满,却又仿佛不是,倒很像是习惯性的反骨而已。
自家二哥长长的睫毛划过拂月的掌心,带来些许的痒意。听风的一只眼被拂月的小手覆住,而另一只眼中,却是掩不住的笑意。
时隔多年,听风终于抱到了这个曾经自己亲手送到飞仙岛的孩子,心里竟是一片涩然的痛楚,可是脸上却依然只能笑着。
如今自己已经能够在幼妹面前始终笑着了,比起多年以前,听风深深地觉得自己也成长了许多,再也不是那个躲在巨石后面偷偷哭,却无能为力的孩子了。如今他还记得真切,那一年他是如何亲手将幼妹放在飞仙岛的礁石后面,又是如何亲眼看着她被叶孤城抱走的。
彼时,他自己已经经历过数次或大或小的刺杀,自然明白身为那臭老头的孩子所要面临的危险。他已经九岁,自幼习武,武功已然不弱。可是饶是这样,却也几经生死,次次都是九死一生。而他大哥那里也没有好上许多,下蛊用毒的手段层出不穷。
——毕竟,当年玉罗刹痴恋芷汐的事情,在整个大漠都不是秘密。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好,特别是一个有权势也有野心的男人对一个女人好,又怎么会不露半点端倪呢?而芷汐有孕的事情虽然被玉罗刹掩得很好,然而却依旧会被有心之人探查。
虽然玉罗刹在西方魔教为自己的两个儿子竖起了一个挡箭牌,可是整个西方魔教也不全都是傻子,他每年往返中原,固然行踪隐秘,细细探查却也是有迹可循。西方魔教的人素来宁可错杀也不放过,所以有人来刺杀听风和西门吹雪,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
自己身为男子,这种刺杀听风可以权做考验与试炼,可是自己的妹妹呢?她那样的小,抱在怀里只有软软的一团,又怀揣着整个万花的传承,如同稚子怀揣重金招摇过市,无论是“玉罗刹的女儿”还是“万花典籍的传承者”这两个名头之中的哪一个,都可能会给他的妹妹带来灭顶之灾。
所以,听风明白,将自己的妹妹送去白云城,是最好的,也是最安全的选择——至少,在那里,他的囡囡不必担心朝不保夕,也不必躲躲藏藏的过一辈。和妹妹的安全与喜乐比起来,自己心头的那些酸涩,其实都是微不足道的。
道理听风是都明白的,可是让他亲眼看着幼妹被另一个男人抱走的那一刻,听风已经清楚自己和大哥,甚至是家里的臭老头到底是失去了什么了——他们没有失去囡囡,却永远的将她心中最重要的位置拱手相让。
毕竟,叶孤城用经年的陪伴与呵护换来的位置,连他们与之相连的血缘也无法逾越。
可是这又能怨得了谁呢?那年的听风在幼妹被抱走之后,独自在海边吹了许久的冷风。一直到脸上的泪痕被风吹干,一直到双腿都站的麻,一直到整个白云城次第点亮了灯火,他才悠悠回转。
谁也怨不得,只是天下之事不能尽如人意而已。
眨了眨眼睛,掩去眼底忽然泛起的湿意,听风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只是天下之事不能尽如人意,只是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