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浮萍一道开。
无花脸上的不甘,在几个呼吸之间尽数退去。等到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已然恢复了寻常的佛门弟子模样。
他拂开衣袖上沾染的一点尘埃,望着叶孤城消失的方向轻声说道:“囡囡的眉骨这里倒是像我,只是唇却像了听风施主。”
听风和石观音往来密切,无花和他也打过照面。只是两人都惯是习惯伪装的,分明对彼此的身世心知肚明,却偏生要用明面上的身份去假意结交。
而无花这话,却是另一番对石观音的试探——他不说玉罗刹,偏又将听风推到明面上。
其实早在无花看见拂月的那一刻,从面相上无花便能笃定七八分,认定这是自己的妹妹没有错了。可是方才他应战之时还分心拂月这边的境况,听见那孩子唤娘亲“姨姨”,而且又被寄养在白云城中,这期间种种又实在是太过可疑,也根本解释不通。
无花生性多疑,而后又早早为母亲图谋中原武林,早养成了谨慎的性格,是以才会又一次出言试探。
石观音怜的摸了摸无花的眉眼,竟是有些失神——他的眉当然会像囡囡,因为他和他的生父天枫十四郎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支撑着石观音和天枫十四郎共同生活那么多年的,也是那男人和芷汐的这么一点零星的相似了。
眉骨处流连的手很暖。无花七岁之后很少享受到母亲这样的温情,如今到底还有一些少年心性,一时之间他竟然升起了些许茫然,更多的却是对母亲的温柔的眷恋。
只是没有过多久,石观音便先收回了手。她拍了拍无花的肩膀,目光却有一种淡淡的威严:“当然,囡囡的父亲是玉罗刹。”
石观音没有说一句谎话。拂月的父亲的确是玉罗刹,而她是芷汐的“好姐妹”,他的儿子也理应唤芷汐的女儿一声“妹妹”。至若这两个傻孩子如何被误导,石观音只能说——那不正是她想要的么?
戏做全套,石观音的眼中很快浮现出一抹哀伤,声音也低了下去:“不是因为囡囡是玉罗刹的女儿,所以娘才偏疼她。是当时有千般无奈,让她一落地便被送去了白云城。为娘虽然不称职,你和灵儿却到底还能让我看着长大,可是囡囡……她连声娘都是叫不得的。”
天枫十四郎也算是对石观音用情至深,他教导两个儿子的时候,从来都是跟他们说他们的娘亲如何如何的好。然而当石观音因为芷汐匆忙奔回中原的时候,南宫灵只有一二岁还不记事,无花却已经七岁了。他们两兄弟跟着天枫十四郎辗转中原,一路吃了不知多少苦。若说无花对石观音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怼,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可是石观音今日说出了这句“为娘不称职”,无花却忽然觉得自己能够原谅她了。
他知道他的娘亲是如何要强的人,她能够承认自己有错,便已经说明他们兄弟二人在她心中的分量了。无花已经不是缠着娘亲的幼童,能够知道她的愧怍,无花便觉得这些年的委屈都可以散去了。
更何况,自从这个妹妹出现,娘亲当真有了几分柔软的慈母心肠,这让无花觉得很受用。加上这个妹妹也是可怜,亲人对面却也不识。于是这样想着,无花对拂月的心疼便不由多了几分。
自己生的儿子,虽然养在少林,可是他长这么大,石观音也是在无花身上下了不少心思的。那心思纵然和母子天性无关,可是对于无花内心微小的变化,石观音却已然察觉。她勾唇笑笑,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
而另一边,叶孤城抱着拂月施展轻功,一直到很远的地方才停下。
他刚一站定,怀里的小姑娘便伸出了有些凉的小肉手,覆上了他的侧脸。拂月挺直了腰背,让自己能和叶孤城平视,然后她揉了揉叶孤城已然初具棱角的脸,小心翼翼的问道:“阿城,你是不是不喜欢姨姨啊?”
叶孤城感觉到脸颊的一点柔软的凉,他十分自然的握住拂月的手,用嘴唇试了试温度。在唇清晰的感受到拂月手上的凉意之后,他将叶拂月的两只小手放在一起,而后用自己的手一齐握住。
小女孩的手很小很软,两只也塞不满叶孤城的一手掌心。叶孤城的掌心温热,很快便将温度传递给了拂月。
拂月两只手被他握住,只能靠在叶孤城的怀里。然而小姑娘不甘心似的伸长了脖颈去看叶孤城的眼睛,仿佛不得到一个答案便绝不甘心一般。
叶孤城用下巴轻点了点叶拂月小小的旋,让她不要乱动。许久之后,他才道:“无事殷勤之辈,终归目的难测。”
他不相信石观音会是对他家拂月起了怜之心,若是这人真的有半分母,前世她自己的两个儿子也不至于落到那个下场。对自己的血脉尚且如此,更何况拂月跟她没有半分血缘呢?
叶孤城绝对想不到石观音真正心悦之人会是拂月的母亲,所以他便只能当石观音是在曲意讨好拂月的生父了。于是,叶孤城对那个隐在暗处的拂月生父便更加忌惮了三分——让石观音都需要小心讨好的人,实在是不简单了些。
只是这其中的蜿蜒曲折,叶孤城却并不想让拂月知晓。因为阴谋阳谋本是他们大人应该考虑的事情,拂月还这样小,让她快快乐乐的长大好。
掌心里一阵扑腾,叶孤城垂头一看,原来是拂月费力的从他手心抽出了一只已经被捂暖了的手。温暖的小手按上了叶孤城皱起的眉头,拂月枕在叶孤城的肩上,奶声奶气的说道:“阿城,我想回去了。”
叶孤城微微一顿,而后“嗯”了一声,便要往别院走去。
拂月却是轻轻的拽了拽他的头,摇头道:“不是回那里,是……是回咱们家。”
叶孤城的脚步顿住,寒星也似的眸子流露出一种柔和。
“咱们家”,这的确是这几日来他听过的唯一让他觉得有些高兴的词了。这些天来,拂月那个隐藏在暗处的生父一直困扰着叶孤城。他并不惧怕那人的势力,因为叶孤城清楚,哪怕对方势力再大,白云城也足矣和对方势均力敌。可是拂月呢?她会不会想要真正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
而如今,小女孩简单的话语却让叶孤城的心骤然安稳了下来。他抱着拂月慢慢的走着,听着她絮絮叨叨。
“宋爷爷种的蒲思子该摘了啊,他腰不好,不能蹲着,我要去帮他的呀。”
“嗯。”
“还有张婶说她给我做了蜂蜜青梅,回去应该可以吃啦。阿城阿城,我可以一天吃两个么?”
“不行。太甜。你又该不好好吃饭了。”
“呜,我保证好好吃饭,可以吃两个么?张婶做的果脯都特别好吃哒。”
“……好。”
两个人这样一问一答,竟然让人无端生出几分岁月静好的感觉来,也越的让叶拂月盼望着可以早些回到白云城去。
只是这个时候,拂月忽然小小的抽了一口气,叶孤城也察觉到了空气中的异样。抬起一根手指按在拂月软软的唇上,叶孤城示意她不要出声。
小姑娘用力的点了点头,团着还带着肉坑坑的小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叶孤城伸手护住拂月,整个人梯云一纵,直接跃上一棵古柳枝头。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虽然已经临近城郊,却算不得十分偏僻。如今是晌午时分,这青天白日的,叶孤城和叶拂月却嗅到了空气中隐隐传来的血腥。
那是一队穿着黑袍锦绣的侍卫,叶孤城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着带头的那个年轻人。这个人生得很白,在一队人中十分醒目。他的武功不弱,眉宇之间却又有一种化不开的阴狠。叶孤城打量了他片刻,觉他用的是一种很奇异的功法。而那功法叶孤城也认得,乃是前朝大内总管所创,专门供宦官修炼。
叶孤城记得,安插在皇帝身边的刘公公报备过,说他看中了一个很有根骨的少年人,传授了他功法,将他作为自己的入室弟子,如今正准备再考验考验他的心性。若是他通过考验,刘公公打算等自己百年之后,让他的弟子代替自己继续为白云城效力。
原来刘公公说的是他。
叶孤城站在一片柳叶之上却宛若在平地一般,他静静的注视着下面这队人马的一举一动,想了想,叶孤城还是从怀中掏出一方素帕,遮住了拂月的眼睛——这些人西厂太|监,都劳动这些人出马了,那定然是要染血的,吓到拂月便不好了。
这些人冲进了一处民居,不多时候,便见这些人拖出了一个罗裙染血的女子。那个领头的年轻人走上前去,伸手在那女子脖颈处探了探,而后细细用手帕将手擦干净。
他略一点头,脸上似乎有些满意,却到底看不真切。这人转身便走,而跟着他的那些人则也都紧随其后,片刻之后,这些西厂的人便不见了踪影。
只是路过叶孤城所在的柳树的时候,那个极白的太|监的脚步似乎停了一瞬,然而那一瞬实在是太过短暂,连跟在他身后的人都没有察觉。
此时,空气中的血腥气越的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