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浮云如解意。
宁叔撑着一把伞在雨中慢慢的走着。
他的脚步很稳,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个耄耋老人。此日分明是轻风吹细雨,却连他的鞋面都没有沾湿。
江湖中有一句话,说的是“永远不要小看这江湖中的任何人,特别是老人、小孩和女人”,而此刻,若是有些眼色江湖人看到这一幕,便定然会将宁叔归到不能惹的那类人当中去。
他走到了城中的一座小巷,巷子很长,又很是幽静。空气中是浓重的泥土气味,却压不住一阵曼陀罗的花香。
宁叔的脚步顿住了。他低眉颔,和在西门吹雪面前的和善慈祥不同,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宁叔以手抚胸,行了一个有些古怪的礼,恭敬道:“教主。”
黑暗之中闪现出一道身影,带着宽大的兜帽,全身的黑色仿若融入夜色之中。他戴着面具,唯有偶尔几缕银丝能够从他的兜帽之中滑出。
“糕点带到了么?”
男人的声线有些不似人声,那种金属质感的声音简直让人寒。这当然不是他本来的声音,事实上,从这个男人创建西方魔教起,从没有人听过他真正的声音。
宁叔已然适应了教主这样的声线,他只是如实答道:“遵教主吩咐,已然带到了。”顿了顿,宁叔补充道:“小姐很喜欢那道您亲手做的珍珠枣泥糕。”
在面具后面,玉罗刹微微勾起了嘴角,颇为自得:“囡囡当然会喜欢。”
宁叔算得上是最得玉罗刹信任的老人,不然当初玉罗刹也不会将儿子之一托付给他照料。踌躇片刻,宁叔还是说道:“教主,如今教中局势已经稳定,哪怕二公子那里还有些危险,大公子这里却是很安全的啊,何不将小姐接回来?”
玉罗刹摆了摆手,嗤笑道:“老二那里也不是危险,不过是他自己乐意折腾罢了。至于老大这里,一家有一个面瘫够了,囡囡让他养,还能不能会笑了?南海是汐儿的故乡,让囡囡在那里长大,也是汐儿的意思。”
只是,玉罗刹却是绝口不提不愿意自己教养女儿的原因。他为了见女儿一面,宁愿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费尽心思的将人带离南海,又何尝不是几分情怯的意思呢?
——只是因为那道伤口实在太疼了,疼到让他连故地重游的勇气都没有了。
见识过教主当年在夫人失踪之时的癫狂,宁叔叹了一口气,终不再劝。只是他依旧小心问道:“小姐之事,可要告知大公子?”
西门吹雪知道自己有一个妹妹,他只亲手抱过一次那个孩子。可是只需要一次,西门吹雪已然满心欢喜。
他一向性子极冷极淡,双生的胞弟只让他觉得厌烦,纵然有些其他感情,那也只是太过相像的两人之间不服输的相互比对。
虽然是双生子,然而西门吹雪和听风两人却是出生即别离。开始习武之后倒是兄弟相认,不过他们一年之中也很少见面,每每见面也都要拔剑相对。西门吹雪见不惯听风用那张跟自己一样的脸做出一副轻浮样子,听风也看不惯西门吹雪每日板着一张脸。
他们的娘留下的东西那样少,留给他们的也只剩这张脸了,听风哪里容得下西门吹雪这样糟蹋——明明,他们只有勾起嘴角的时候才会跟娘像上三分啊。
所以,虽然是双生子,可是兄弟不睦,这却是事实。
十五年来,唯有在一件事上,兄弟二人出奇的一致。他们九岁那年,他们的娘又有了身孕,而且在三五个月的时候已经确定是一个小女孩。对于这个年龄相差很大的小妹妹,西门吹雪和听风这样少年老成的性子,却都难得的表现出了明晃晃的期待。
听风准备了多少小女孩用的东西不必细讲,连一心执着剑道的西门吹雪,都曾经在万梅山庄之中准备了一间闺房,里面的小木床甚至还是他亲手制作的。
妹妹出生那一天,西门吹雪和听风还有玉罗刹一道在万梅山庄的房外焦急的等待着。对于妹妹会在万梅山庄降生,听风有很大的意见。只是他那里的确不是很合适,西方魔教又不甚安全,无奈之下便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
妹妹特别的乖,比起怀他们两个的时候的折腾与艰难,这个小姑娘仿佛特别文静与贴心。西门吹雪头一次耐心的听着玉罗刹碎碎叨叨,哪怕是在极力贬损他和听风,以此来衬托他们家小姑娘的懂事可,可是他心里竟一点也不觉得生气。
他只是抢先一步从产婆的手里接过小小的一团,任凭玉罗刹和听风两人在一旁气得跳脚,却顾及着他怀里的小女娃而不敢轻易动作。
那是一个很丑很丑的婴孩,皱巴巴又红彤彤的,西门吹雪其实还没有到能够欣赏刚出生的孩童的可的年纪,可是他是觉得——他的妹妹才不丑,他的妹妹最可~
后来,西门吹雪还是被玉罗刹很无耻的点了**道,从怀里夺走了小女孩。并且在那一天,他再也没有机会靠近这个孩子。不仅仅是那一天,玉罗刹这个小气的男人直接丢给他一本厚厚的功法,告诉他背熟之前再不许出书房半步。
西门吹雪事事忤逆这个父亲,唯有在练功之事上言听计从。他没有争辩,只是揣着那部功法去了书房,默默开始背诵起来。
那天傍晚的时候,听风还幸灾乐祸的与他炫耀,说妹妹手腕上的胎记有多奇特,说妹妹的小脸有多软,说妹妹还会跟他“咯咯”的笑。他还说妹妹叫拂月,是娘给起的名字呢,跟他的“听风”好配啊。
——“拂月”分明跟“吹雪”二字才是一脉相承,一听是兄妹。西门吹雪暗自腹诽,却是加快了背书的度。
那个时候,西门吹雪以为来日方长,他以为自己总归能照顾妹妹长大,比听风那臭小子拥有更多陪伴妹妹和娘的时光。他却没有想到,那竟是他唯一一次拥抱这个孩子,等他踏出书房的时候,他所有拥有的一切都天翻地覆。
娘亲无端的失踪,父亲癫狂过后的平静,听风复杂的目光,还有……被锁起来的少女闺房。
西门吹雪看着这一切,然后如往常一般的去练剑。因为他知道,唯有自己真正变得强大,才能有力量去找寻自己的要找的人。无论是娘亲还是妹妹,他总归要找到的。
玉罗刹自然是一直知道女儿的去向的,听风也知晓。两人唯独没有告诉西门吹雪,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他们知道,如果告诉西门吹雪,他一定不会放任拂月在白云城中长大。而那样,不仅仅是违背了芷汐的心愿,对拂月也不是一件好事。
西门吹雪的性子太冷。如果说叶孤城是天边飘逸的云,那么西门吹雪便定然是崖底终年不化的雪。玉罗刹不明白自己的儿子怎么成了这幅模样,可是在他注意到的时候,西门吹雪的性格便已经是如此了。
剑外无物,这是西门吹雪的幸运。可是若让他去照顾一个柔软敏|感的小姑娘,那便是那孩子的不幸了——来自亲人的冷漠,在并不能理解兄长对剑的执着以前,对拂月来说便是一种伤害。
而叶孤城不同。他有牵挂,他一直在守着白云城。他不若西门吹雪那样纯粹,所以他也不会如同西门吹雪那样冰冷。
玉罗刹见过妻子的那位长姐与姐夫,那两人的性子,教养出的儿子定然是好的。而让玉罗刹更为放心的是白云城——芷汐曾经无数次的对他描述过那一城的温暖,那种温暖成为了她性格的组成部分,在她身上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和妻子一样的温暖啊……玉罗刹根本无法拒绝。更重要的是,妻子曾经对他反复提起过和叶家的婚约,也说若是这个孩子他们也要养在别处,那便养在她的故乡吧。
所以,一边稳定西方魔教内部,还要开疆拓土以便寻找妻子的玉罗刹,思量一夜之后便决定将拂月送去白云城。而那送她过去的人,便是听风。
听风在亲眼看见娘亲变成光点散开的时候几乎是疯了,九岁的少年尖锐的叫喊,可是却无济于事。那一刻他才明白,他不能失去任何一个亲人——哪怕是最不对付的大哥和讨厌的臭老头。
可是已经晚了,在他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娘亲。他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娘亲消失,只剩下床榻上仿若有所感应,也哭闹起来的小小婴孩。
玉罗刹强撑着最后的理智安排好了女儿,简短而不容拒绝的跟听风说明了要将拂月送到白云城的原因。听风第一次没有和玉罗刹争吵,而是对他保证自己会亲自将人送到。
而这一切,都是瞒着西门吹雪的。宁叔知道事情的始末,了解教主和二公子的良苦用心,却不代表着他不会心疼那个自己带大的孩子——这些年来,他便没有一日看见大公子快活。
听到宁叔小心的问话,玉罗刹顿了顿,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冷声道:“不了。再等一等。”
除却妻子,玉罗刹行事从不需要对任何人解释。所以,也不顾宁叔还想再劝的动作,玉罗刹警告也似的丢下这一句,而后整个人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