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萤飞秋窗满。
宋神医一再保证拂月没有事,可是忠叔依旧有些不放心。在叶孤城无声的纵容之下,忠叔挽起袖子,最终还是逼着宋神医写了好几张食补的方子。
搁在平日,食补这种“小道”宋神医是不会搭理的,毕竟若是食补便能好的病人,随便在白云城中拉一个大夫过来能治了,也根本无需劳动他。只是这会儿难得城主都亲自开口了,宋神医便只得给了方子——非但得适合几个月大的婴孩,还需要柔软好入口,汤水奶类等最佳。
叶孤城从来都是习惯于站在别人前面的。他一人一剑,是白云城最坚实的壁垒。而被人保护和给予的滋味儿,叶孤城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体会过了。
他父母缘浅,父亲一贯教导他男儿要“傲不可长,欲不可纵,志不可满,乐不可极”,自然是男儿当坚毅自持。于是仿佛在记忆中,叶孤城便没有一日真正如同孩童过。特别是在他三岁识剑之后,便再也没有想要依靠过谁。
而如今……自己是被一个幼小婴孩保护了么?
她还那样的小,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无心之举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伤害,更不会去设想“施恩于白云城主”会有怎样的好处。她只是近乎天然而又毫无道理的亲近自己,是那样柔软的、赤诚的、天真的。
这种陌生的情绪让叶孤城心头有些暖意,他轻轻的握着拂月有些冰凉的小手,给她带去些许暖意。
而在听着宋神医跟他说该怎样按揉**位的时候,叶孤城心头忽然滑过了一个想法。他将这个想法牢牢抓住,细细思索下竟然骤然破开了白云城的死局。
——前生他被皇帝忌惮,无非是名声太盛。而今生叶孤城不会放弃剑道,只要他长剑在手,总有名震天下之时。哪怕他自己不愿名扬四海,震惊寰宇,可是想要守护此城,震慑周遭岛屿,叶孤城手中的剑便不能放下。
而今生,拂月这孩子误打误撞的将他引入纯阳门下,倒是未尝不是一个破局之法。
看到脸色紫的小姑娘脸上慢慢有了血色,叶孤城手下的动作放轻了些许,眸中却是划过了一缕暗芒。
“腊月。白云城主入一道观之时,观中三清光芒大作。有道长言此子与三清有缘,合该入道门修炼。白云城主未允,月旬则病。道门中人又至。城主乃入道门,道号绝非。数日,果病愈。”
当皇帝看着探子们呈上的折子的时候,对身边的宦官嘲笑道:“父皇临终之前一直将前朝叶氏视作心腹大患,以朕看来,他们叶家却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你看看,这单传的血脉去当了道士,他们白云城的人该担心的是城主府会不会绝后,还有甚闲心去造反!”
一旁低眉顺目的老太监也笑了笑,给皇帝换了一杯热茶,道:“可不是。而且那叶家数代单传,这一任城主说病病了,身子骨也是差了一些。”
人到中年因而有些肥胖的皇帝点了点头,得意的捋了捋胡须,对下面的人吩咐道:“左右他们也是不成气候,如今朝中人手这么紧缺,那派去白云城的探子便撤回来吧。”
“皇上圣明。”老太监应了一声,垂头吩咐下去了。微微一顿,老太监恭敬道:“陛下,方才珍贵妃说她身子有些不适,请您去看看呢。”
皇帝原本用手指敲打着桌子,自觉有一事压过了他父皇,不由得意的哼起了小曲。听见老太监的话,他当即起身,一边颤悠悠的往外跑,一边怒斥道:“你这老货,怎也不知道早说!”
被训斥的老太监连连告罪,转身却是勾起了一丝笑,迈着小碎步走了出去,他已然迫不及待的想要给自家城主传递这个消息了。
白云城和大安皇室对垒多年,若是彼此没有几个钉子那才是奇怪的事情。如今叶孤城占据先机,却并没有贸然拔出那几个本该在十年以后暴露的朝廷密探,而是选择了让他们向朝廷传递自己想要传达的消息。
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叶孤城是明白的。与其让如今的皇帝察觉到了他们白云城的异动,派来更多不好对付的人物,还不若好好利用那几个自以为隐秘的钉子。
而在那之后,纵然更多的是为了掩人耳目,可是叶孤城还是选择了着一身道袍。寻常道袍多是长褂,习武之时并不方便,于是叶孤城便仿照那日冲屹所穿的样式,做了蓝白、黑白数样道袍。终归白云城中不乏绣娘衣匠,叶孤城只是吩咐下去,自然有人为他准备妥当。
至于拂月小姑娘,叶孤城却是将这孩子留在了自己房间之中。并且,两人是忠叔喜闻乐见的同榻而眠。
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叶孤城记得冲屹说过,和她住的近一些,这个孩子受到的苦楚便能少一点。
自家城主的这样别样以待,自然代表着这个小姑娘的与众不同。昔年芷汐小姐在的时候,不仅夫人和老城主十分喜她,全府上下都和她极好。如今知道这是她的孩子,白云城主府中的人本对拂月多了几分偏,城主又是这般事事亲为,虽然拂月小姐还年幼,可是不觉之中,全府上下已经将她视作小夫人了。
虽然没有人在叶孤城面前特地提起这个称呼,然而还是时常会有府中人一时说顺了嘴,譬如问一句“小夫人今日如何了啊?”,“小夫人昨晚有没有哭闹啊?”,再譬如“老奴给小夫人做了小鞋子,城主您看看”,“这是今年新结的椰果,城主您可以喂小夫人喝些椰浆”之类的话。
久而久之叶孤城也算是被府中的老人们磨得没了脾气,一开始还会言说让他们称“小姐”便是,到后来却已经能面不改色的一一应答了。
与叶孤城按揉**位的技术一道成熟的是他照料孩子的技术,洗澡喂饭,甚至是换尿布,叶孤城都已然熟练了。以至于当三岁的叶孤鸿小朋友被他爹硬拉着来拜访族长的时候,正在给小女娃喂饭的大堂兄直接把他吓得摔在了门槛边上。
在叶孤鸿幼小的心灵中,他对那个靠在自家大堂兄怀里,抓着他大堂兄头,还淡定的一点一点抿着奶糊糊的小肉团子肃然起敬。
这种童年时候产生的敬意日后横亘了他的一生,日后当旁人问起他最敬佩的人是谁的时候,已经开始走冰山路线的武当小白龙叶孤鸿同学会一本正经的回答——我大嫂。
如果是在前生,叶孤城也是想不不到有一天自己能够做到这个地步的。只是一步妥协之后便是步步退让,从他开始心疼这个在他身边乖巧听话,一离开他却会小声抽噎的小女娃的时候开始,此后的种种,也并不是不能理解的事情。
要习剑,要参悟纯阳功法,还要谋划一些其他的事情以及照料拂月,叶孤城重生之后的日子骤然开始变得忙碌了起来。人一旦开始忙碌,日子仿佛会过得快一些。一晃,三年的时光骤然飞逝。
这是白云城中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午后。在叶孤城的书房里,他特地让人添了一张十分宽大的软塌。那软塌四周都被木质的小围栏围了起来,围栏被人细细打磨过,确保一根小毛刺也没有。而里面则铺着一床柔软的垫子,选的都是极为精细的料子。
此刻阳光暖融微醺,叶孤城书房中的窗户开着,时而有微风拂过,吹动着那床软塌上面悬挂着的风铃,出了一阵细碎清越的声响。
原本乖乖的躺在软塌里,迷迷糊糊睡成一个球球的小姑娘睁开了眼睛,葡萄样的大眼睛眨了眨,散去了眼中的水雾。她的睫羽很是茂密,像是一把小扇子一样在奶白的小脸上投射下一片阴影。
这会儿被风铃的声音唤醒,她身子动了动,仰头盯着那还在微微晃动的风铃看了一会儿。
在书桌前正襟危坐,悬腕写着什么的少年听见了这边细细的响动。他没有抬眼,而是继续写完了最后一划。洁白的纸面上浓墨如飞,带着一点让人窒息的冷傲之感。而在他搁在一旁的另一张书函上,却是字体内敛,外圆内刚,虽自有风骨,却并不显如前一张那样盛气凌人。
——字如其人,字确如其人乎?
叶孤城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他自然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而他是怎样的人,若是透过一笔字便能看透,那到是枉费若许虚长的岁月了。
软塌上的小团子坐了起来,她额前覆盖着软软的刘海,两鬓被巧手的侍女用捻了银丝的带绑了两个小漂亮的辫,因为睡觉的缘故,后脑处的辫已经被拆去,这会儿小姑娘披散着被她自己睡得乱蓬蓬的头,反倒有些毛茸茸的可。
还有着小肉坑坑的手团了起来揉了揉眼睛,叶拂月茫然的看了看四周,在看见那个向着自己走来的身影的时候才仿佛刚刚有了精神。
“城……城~”
拖出一段小奶音,盘腿坐在软塌上的小女娃冲着向自己走过来的少年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