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关大道西侧全是政府机关:水利局、电力局、农业局……这三辆小汽车搞得人心惶惶。上到局长、下至科员,都收到消息:虽然是放假,但不要到处乱跑,随时准备候命。
徐云英与盛子越走进水利局,身后还跟着一个白发似雪的西装老者,一个帮忙拎大包小包的冯管家,其余人都在车内等待。桂明康心中忐忑不安:“桂枝长得怎样?像我还是像云英?她会认自己这个亲生父亲吗?”
徐云英转头看到桂明康面色僵硬,一脸的紧张,心中不忍,道:“桂枝是个好孩子,她……她心善着呢。”
即使吃了那么多苦,一直咬牙读书;即使自己吃不饱,也要努力贴补娘家;即使拼着挨骂担责,也要带着母亲看病、手术。这样的孩子,值得温柔对待。
水利局的家属楼是五十年代末的建筑,客厅小、卧室大、厨房和卫生间的水管设施都有些陈旧。楼梯间墙皮有些剥落,水泥格板透过来的光线暗,白天不开灯上楼还得小心点脚下。
走在这样的楼梯间,桂明康有点不太适应。他停下脚步,让眼睛适应这昏暗的光线之后才举步上楼。
盛子越跑在前面,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门。
盛子楚正坐在客厅的小桌上念叨姐姐,听到门响就兴奋地叫了起来:“姐姐回来了!”门一开,盛子楚就扑了过去,抱着姐姐的腰哼哼唧唧,“姐你怎么去了那么久?都没人陪我玩了。”
盛子越弯腰将妹妹抱起,对屋里喊:“妈,爸,有客人来了。”
陆桂枝琢磨着今天母亲和孩子该回来了,这一路劳顿肯定没吃好、睡好,早早就在厨房忙碌,想做几个好菜慰劳一下她们。
听到房门声响,她撩起围裙擦干湿答答的手,快步走进厨房,听到有客人来,忙笑着走到门边,将房门开得大了些。
徐云英身后跟了个白发老者,这人看着有些眼熟,但明显是个陌生人。陆桂枝喊了一声“妈”,礼貌地冲老人点点头,“您好,请进。”
老人有些激动,眼睛停留在桂枝脸上,嘴唇微微抖动,半天没有说话。盛子楚却突然欢喜地叫了起来:“爷爷好!”
盛子越问她:“你认识他?”
盛子楚说:“对啊,我在省城花鼓戏剧团表演时,就是这个奇怪的爷爷一看到我的脸就哭,还要送我东西。”
哦,大家都想起来了。
徐云英走进屋抱起盛子楚,两张脸贴在一起愈发显得相像:杏眼、瑶鼻、樱唇、宽阔明朗的额头,只是徐云英是大气的鹅蛋脸、盛子楚则是俏丽的瓜子脸。
桂明康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两张相似的面孔。他也没有想到,省城花鼓戏剧团见到一个像云英的孩子,当时一时激动落泪,这孩子竟然是自己的外孙女,缘分真是奇妙。
陆桂枝恍然大悟,笑着说:“原来楚楚已经见过这位爷爷……”说到这里,她的心忽然咯噔了一下。不对!老人看到酷似徐云英的盛子楚会落泪,又跟随母亲来到自己家中,莫非……他与母亲竟有什么纠葛不成?
老人看着自己的眼睛里似悲还喜,闪动着慈爱的光芒,盛子越站在他身边,两人一高一矮,一个白头一个乌发,却长着一张极其相似的脸——凤眼、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不笑时嘴角会微微向下。
陆桂枝心头一震,转过脸寻找母亲,面露惶恐:“妈、妈……”
徐云英含泪点头:“他,就是你的亲生父亲桂明康。”
陆桂枝连着向后退了几步,扶着客厅的矮桌方才站稳。她有些脚软,右手扯过一把靠背竹椅坐了下来,脑子嗡嗡地响。
她很早就知道自己不是陆家的孩子。
怎么会不知道呢?爷爷奶奶对自己和对陆良华完全是两张面孔,上学想要两毛钱的书本费都像是讨饭。上屋村口的小脚老太太拄着拐杖恶毒地诅咒自己:“带来的妹子,死了爹的野种,还想读书?”
陆桂枝不肯服输,她咬着牙读书,谁阻拦都没有用。
幸好陆春林善良,爷爷奶奶打骂她,总是陆春林护着。不管村里老人怎么说他都是憨憨一笑:“桂枝姓陆咧,能读就让她读。”
陆桂枝心疼母亲艰苦、感恩父亲的善良,她从来不曾埋怨过母亲偏心,因为她知道这是母亲处事的智慧——只有她对外表现出对桂枝的苛责,就能让桂枝博取得旁人的同情,就能让桂枝多一份偏爱。
她到现在都记得,小时候自己饿得头昏眼花躺在床上,母亲在灶房炒黄豆时故意大声说:“豆子炒好了,这是留着待客的,可不能给桂枝偷吃了,我得藏在碗柜顶上哩。”
等母亲走了,她马上搬来板凳,找出那碗黄豆,抓了一大把藏在口袋里。黄豆咬起来嘎嘣脆,还顶饿,真香!
陆桂枝一直以为自己的亲生父亲已经死了,母亲再嫁,艰难求生。她习惯性地讨好所有人,包括爷爷奶奶、继父、弟妹,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获得他们的好感、继续读书。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一路求学顺利无比。等到她上班、结婚、生女,大姑娘有个神奇空间,日子越过越好,她感觉生活很幸福。这个时候,忽然有人站在自己面前说是她的亲生父亲?
桂枝一时之间不知是喜是悲,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与盛子越有七分相像的老人。难怪越越谁都不像,原来竟然是随了外公。
桂明康轻轻地唤了她一声:“桂枝。”桂枝面庞圆圆的,眉眼与徐云英有三分相似,若要说像谁,恐怕她更像自己的母亲,那个善良温柔说话轻声细气的老派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