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陆良华恼羞成怒,抬手就是一掌挥了过去。他在家当大哥当惯了,哪能容得下弟弟在自己面前造反!
他的手掌刚刚挥出去,半道上就被成华一把捉住手腕。陆成华眼明手快,是做篾活的一把好手,岂能让陆良华这个天天蹲办公室阿谀奉承的小人打中?他抓着陆良华的手腕向外一推:“走吧——”
陆良华被一股大力推着后退了三步,一直退到檐廊之下。做大哥的竟然被弟弟赶出屋子,他觉得没脸,四下里看看,徐云英站在门边,一手执茶瓦罐,一手抚鬓角,一脸的沉静:“良华还有事,那就先去忙吧。”
她的眼神冰冷,带着丝警告。似乎在说:我这是给你留着面子呢,你若再不走就莫怪我不讲客气!
母亲的这一份冷漠,深深地刺痛了良华的心。他苦笑一声,颓然转身,踉跄着离开这幢生长了二十多年的老屋。
为了得到一份县城工作,失去了曾经那么维护自己的母亲、处处敬他尊他的弟弟,到底值得不值得?陆良华不知道。
开弓没有回头箭,也只能不断向前走了。
陆良华走出去不远,村口大槐树那头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他抬头一看,叫道:“爸!你回来了。”
陆春林勾着背点点头,皱纹横生的脸上满是沧桑,看到良华露出一丝浅浅的笑:“良华,你回来了?”
浓浓的酒味涌上鼻端,听到父亲这一句满含关怀的问候,刚刚被母亲、弟弟嫌弃的陆良华终于活了过来,走过去扶住陆春林的胳膊:“爸,你又喝酒了?”
陆春林喝得有点糊里糊涂,背着手往家走:“也没喝多少咧。”
陆良华的笑容有些勉强:“爸,你怎么又喝多了呢?”不知道酒后吐真言、酒醉误事吗?真是老糊涂了!一点事都经不起。
陆春林一抬眼正对上陆良华带着谴责的目光,吓了一跳,手便有些哆嗦起来,嗫嚅着:“没……没喝多少。”农村里一般大儿当家,陆春林很听良华的话。
两人走到村口的大槐树下,陆良华看四下无人,便说:“爸,你别这样天天喝酒,没得多大的事,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那人还活着?”
陆春林走路有些踉跄,长叹一声扶着良华的胳膊:“良华啊,你爸我心里不安啊。”
陆良华咬着牙:“这有什么不安?你没骗人、又没害人,就是把那人的消息瞒了嘛。”
陆春林摇了摇头:“可是,那人是桂枝的亲爸啊。”
“瞎说!”陆良华有些急了,“大姐姓陆,你就是她爸!放到哪里都是这个理。那人不管不问这么多年,就想来抢果子?”
“可……那不是没有办法吗?枪炮子弹满天飞,打仗嘛,能活下来不容易咧,那人肯定也是吃了不少苦头才有今天。”
听到陆春林又发善心,陆良华又气又急:“爸,你别同情别人行不行?管管自己吧。这么多年你养活大姐,又送她上大学,还帮她带大孩子,你对得起大姐呢。那人一来,带走大姐,带走妈,你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暮色四起,大槐树上蝉鸣声渐渐停歇,有夜风吹来,陆春林的心似乎被什么揪住,一阵阵地痛:“良华,我不是想瞒着你妈,我是舍不得你妈啊……”
从见到徐云英的那一刻起,陆春林就知道她是自己一生的贵人。他没什么本事,只知道埋头做篾活。他家里穷、负担重,没有女人肯嫁给他。
徐云英长得美,一条乌青的大辫子搭在胸前,那蓬勃的生命力令人心跳、心慌。徐云英能干麻利还识字,如果不是因为带着个两岁的女儿,什么男人嫁不得?哪里轮得到他陆春林。
娶到徐云英,陆春林的人生自此迎来巨大改变。她为他生了五个儿子、一个女儿,她帮他应付欠债不还的人,她带着一家人盖屋种地,事事打理得周周到到。
陆春林能够给她的,就是视桂枝如已出,努力多做篾活,挣钱养家。将家里所有的决策权都交给她,无条件地支持她每一个决定。
有知道内情的老人来劝他:“桂枝是女娃,还是前头带来的,你供她读那么多书做什么?”却被他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桂枝姓陆咧。”
他以为这一生就会一直如此,他敬她、爱她、尊重她,她为他操持家务,带着一家人过日子,将来老了他做不动了,就陪她聊聊天、说说话,安心养老直到闭眼的那一天。
可是晴天霹雳,她前头的那个男人竟然找过来了。
那人他知道,是徐云英青梅竹马的表哥,家里原本开着一个大药铺。徐云英心里有他,舍不下他呢。先前以为那人死了,徐云英才安心和陆春林过日子。现在那人回来了,还一生未娶一直在寻找她,她还会继续和自己过下去吗?
陆春林不敢往下想,他害怕。
陆良华当然知道父亲心中所想,但他不能任由父亲这内疚之心泛滥下去。他一手扶着自行车龙头,一手搭在父亲瘦小的肩头,声音笃定清晰。
“爸,你放心,我不会让那人找到这里来。妈就是我们家的主心骨,她不能离开。我已经给那人写了信,说妈已经再嫁生活幸福,不想再和他见面。你就安心和妈好好过日子吧!”
陆春林听到这里,一颗心方才安了下来:“那就好,那就好。让那人不要来,不要来。你妈在这里好着咧……”
陆良华继续嘱咐他:“那信封你莫留着,一把火烧了。这事烂在心里,别告诉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