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来是不服老的,无论是多大的年岁,总觉得还是和十五六七时的少年一样,充满了沸腾之血。更何况,四十几岁,在旁人的眼里也是壮年,正是男子最为光盛的时刻。
信长慢慢地饮了口酒,心中慢慢盘算起些许事来。
嫡长子信忠,如今也是二十几岁的年纪了。他虽不是妻子归蝶的亲生子,但才干也算是对得起“嫡长”这个身份。待日后自己真的老去了,兴许可以考虑让他继承家业。
可真是时光荏苒啊。
一转眼,连自己的孩子都已经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子了。
信长又喝了几杯,已有了微醺之意。恍惚间,他的眼前似乎浮出了一道人影。那是一位女子的身影,披如墨,身量窈窕,如一朵静绽的夜昙。起初,他以为那当是妻子归蝶来了,可再仔细一看,却并非如此。
那是一位面貌年轻的女郎,并非如今的归蝶。她的五官轮廓
对信长而言,隐隐有一种熟悉感,却又像是蒙了数十年的灰尘,无论如何用手擦拭都无法擦得清晰。四十七岁的信长眯着眼,努力地回想着,从自己近五十年的人生中翻找着无数见过的面孔。
终于,他隐隐想起来了——
很久、很久之前,当他还是十五岁的少年,被人称作“尾张的大傻瓜”时,他遇见过一个名为“优”的女子。
即使已经过去了数十年,但信长仍旧记得,她拥有极为出众的容貌,以至于后来的数十年间,信长再未见过比她更美的女子。
不……也未必如此。
只是那时他十五岁,年轻气盛、意气风,看什么都觉得美丽。兴许是那名为优的女子承载了他对少年时身在那古野城的回忆,因而他才觉得她形貌美好吧。
信长半阖着眼,明知自己喝醉了,眼前才会出现这样的幻影,但却还是抱着玩味的试探,与这来自过去的幻影搭话:“你是阿优吗?”
那年轻的女郎转过了身,露出一张柔和的笑颜,点了点头:“信长大人,您还记得我吗?”
她身着信长记忆中的二筒纹打褂,腰间插着一柄牙柄的蝙蝠扇,乌黑的丝在身后以檀带束为一股,容色如旧日一般安静美丽。
信长对这幻影笑道:“当然会记得了。敢冒充美浓国公主的人…你是唯一的一个了。后来,归蝶嫁来时,听闻此事也大为吃惊,还说想要见见你呢。”
归蝶是个性格飒爽有的女子,她从信长处听闻了优的事,竟相当想见见这位大胆又奇妙的女郎。
“归蝶大人竟是这样的反应呀?”女子的幻影在信长的身旁跪坐了下来,伸手替他斟酒,姿态娴静而温驯,仿佛已在这位霸主的身旁侍奉多年。
信长望着她的侧颜,喃喃道:“你还是年轻时的模样呢,而我已经渐渐老去。再过不久,我就会变成白苍苍的老头子吧?”
女子没有答话,只是笑着望着他。
信长努力地回想着十五岁那年生的事——他奉命迎娶美浓国的公主斋藤归蝶,但归蝶却被面前这女子冒充了。他抱着试探的态度,将她当做真正的归蝶来对待,带她骑马去看了那古野城的夕阳,还令他试了试那时才方传入尾张国的铁炮。阿优似乎很有铁炮的天赋,初初使用,就击中了水缸的正中心……
那时的自己也还年轻着,是少年人的模样;不像现在,头间有些白丝,面庞也渐渐有了沟壑;脱衣就寝时,看到身上纵横的旧疤,总能想起过去经历过的无数场战争。
“优,你离开了那古野城之后,去了哪里?”他问。
他实在有些好奇。
真正的归蝶被找回来之后,优便在一夕之间消失了,遍寻不得。无论派了多少家臣去找她,都没有得到到她的线索,就仿佛世界上根本不曾有过这样一个女子罢了,又或者那只是他少年时的一个梦。只是时间久了,他错将梦当做了真正生过的事情。
但是,女子
也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笑着看着他。
信长端起酒盏,眼前一晃,她的容貌似乎也在模糊与清晰之中变幻着。他猜到了,这女子是自己醉酒后眼前的残影,如此,她才无法回答出自己不知道的问题,只能答出他知道的东西。
“罢了……”信长放弃了向她询问。他注视着她安静的笑颜,又想起了许多少年时的事,一时有些收不住,絮絮叨叨地说起来。
“你说归蝶是会陪伴我一生的女子。后来她嫁来后,我现她确实相当有本事,是个很厉害的女人。我们成婚三十多年了,我始终这样觉得。”
“我年轻的时候,你说过,终有一日,我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平安乐土’。如今我建起了这座城池,取名为‘安土’,恰好契合了此意。”
“安土城的夕阳落日也很好看,但那古野城的夕阳似乎更有韵味些…”
“我有了许多孩子,长男信忠很能干,派上了不少用场。但是他对铁炮不在行,比起铁炮,还是更喜欢舞刀弄枪的。我常和他说‘这样是不行的’,迟早有一天,铁炮会令刀与枪消失…他却不怎么放在心上。”
“天主教,这是我后来才接触到的东西。西洋传来的那些东西很有意思吧?”
信长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女子只是安静地坐着,笑着倾听。远处的琵琶湖静静地泛着波浪,水鸟出细细的鸣叫,在水波上穿行。等信长终于说罢了,她便用一双清透的眼望了过来,点了点头,道:“我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