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文君手中的书信从手中飘了下去,她微微怔住了。
外头又是一年春好处,正如多年前那个江南春日,高墙外头,踏青的男女又往秦淮河的画舫追去了,爱慕着心上人的少年坐在船上弹琵琶,江岸上春风花草香,热闹非凡。
又是一年春好处。
小太子望着不闻声音只望着窗外的母亲,伸手去抓她织锦的衣襟,他顺着她的视线磕磕绊绊地扭头望去,窗外桃花三两枝。
王悦是烧死的,他的东西也给王家人一把火烧干净了,王家他住的那间院子空了下来,里头空无一物。
廊下孤零零地叠着件月白色长衫,不知道为何没人收,风吹日晒下去,领口与袖口的水纹褪去了青色。
王家招了一批侍女入府,有个不懂事的小侍女拎着扫帚来这院子前头扫地,没过一会儿来了个年纪略大的侍女,她深吸口气,一把将那懵懂侍女拽走了。
&1dquo;以后别来这儿!记住了吗?”
&1dquo;为何?”
那年纪稍大的侍女咬牙骂道:&1dquo;总之别来这地方!教人知道打断你的腿!”
小侍女被吓着了,慌忙认错,拎着扫帚赶紧低头跟着那侍女往外走,心里头隐约明白自己撞了什么晦气。
竹林后头,不知何时到了的王导静静望着这一幕,他身旁站着王有容。
王有容似乎想说句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王导立在竹林小道上,他望着那间大门紧闭的院子,阳光洒落在屋檐上,如同游走的淡金色水纹,树冠冒了个头,依稀瞧见抽的嫩绿枝条,一切宁静又祥和。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低声道:&1dquo;封了吧。”
&1dquo;是。”王有容应下了。
不远处那院子里头似乎还有吵闹声传来,从前那院子是王家最热闹的地方,王悦爱折腾,动静一天到晚响个没完。转身那一刹那,王导似乎又听见身后院子里头传来少年轻快的声音,&1dquo;过来过来!我同你们说些你们不知道的,王导他有一日去上朝,我在他折子里头塞了张画&he11ip;&he11ip;”
王导顿住了脚步,身后的动静悄然下去,他顿了挺久,终于继续往前走。
心头有念头轻轻掠过,他想,这是他与曹淑唯一的儿子。
王悦死后快一年吧,曹淑病了,一日她和几位世家夫人坐在院子里头赏花,怀里抱着王敬豫的儿子,这是王导让王敬豫过继给王悦的孩子,如今是她的孙子,她抱着小孩坐在外头陪着一群夫人谈笑风生,席间有个将军夫人是北土流民帅之女,说话甚为豪放幽默,惹得一群夫人们笑声不停。
曹淑也笑了,笑过之后忽然低低咳嗽了两声,她张开帕子看了眼,上头有血。她似乎顿了一瞬,若无其事地捏了帕子,对着那将军夫人道:&1dquo;后来呢?”
那将军夫人瞧见讨了曹淑的开心,忙继续说下去,又是一阵笑声传出来。
院子里头欢歌笑语不歇。
曹淑病倒了。
王导来瞧她,她睡在屏风后头,小孩放在摇篮里头安静地睡着,王导放轻脚步走上前去,走到了曹淑的床前望着她,小孩正好醒了,张嘴便哭,王导想也没想伸手把小孩子的嘴捂上了,捂紧了。
他一双眼望着睡过去的曹淑,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小孩都快没动静了,王导一愣,伸手去抱那孩子,孩子呛了两下,哇一声哭了出来。
曹淑醒了过来,望着哭得满头青筋的小孩和王导,王导怔在原地忽然就没说话。
曹淑伸出手去,&1dquo;给我吧。”
王导闻声将小孩放在了曹淑的怀里头,曹淑将小孩子抱紧了低声哄着,轻轻哼着建康的童谣,王悦望着她的侧脸,一下子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曹淑老了许多,又一想,毕竟这么些年过去了,他与曹淑都该老了。
曹淑没了年轻时那股盛放似的美,也没有初见时那种令人面红耳赤的惊艳,她老了,她病了,她嫁入王家陪了自己这么些年,而今年老色衰,王导想起这件事胸口忽然有些疼,他第一次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同曹淑说话,&1dquo;要治的,药也要买,要按时服。”
曹淑没望他,随口道:&1dquo;知道了。”
王导还想问什么,可他瞧着曹淑抱着小孩轻轻哼着童谣的样子,他微微张了下口,却什么声音都没出来。
曹淑日益病重下去,她自己觉得别的都还好,就是头掉的有些多,日日梳头都是一大把往下掉,床上全是碎头,她一边感慨岁月不饶人,一边心里头又想可别死的时候是个光头尼姑,回回思及此她都不由得想笑,一把岁数了还是要面子,临死了也要美。
她若是死了,她是要面子死的。
王导这两日脾气得有些多,许多年没见他在家里头脾气,一帮小辈战战兢兢,曹淑倒是不觉得又什么,日日抱着小孩在院子里头喝茶晒太阳,数自己今日又掉了多少头。
自从掉头起,她很少见外头的那群夫人了。
一日晒着太阳,她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她望着身旁的人,一时顿住了,&1dquo;是你?”
谢景瞧她醒了,给她切脉的手收了回来,煎煮好的药冒着热气,侍女正谨慎地端着。他吩咐侍女上来给曹淑喂点药。
曹淑打量着许久没见的谢家大公子,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谢景瞧上去同一年前并无多大差别,只是一双眼里头更照不见亮了,那样子瞧着像是黄泉道上的神官偶尔打道回了人间,谈不上什么悲欢,也不感人间疾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