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说:&1dquo;我不穿别人的衣服,我不穿那件。”
瞿连娣说:&1dquo;你前天没跟我说,不然你妈妈不就去帮你买了么?”
周遥轻声搭了一句嘴:&1dquo;哎,嘉嘉,工会的那个相声马上就说完了,下一个就到你们&he11ip;&he11ip;去换衣服了。”
陈嘉不答话。
那母子俩陷入短暂的沉默,互相顶牛似的瞪着眼,空气间都透着尴尬、憋屈、顽抗和挣扎。陈嘉就是这么倔的,横的,他不愿屈服的事,一件针别儿大的小事,瞿连娣开一辆挖掘机来都刨不动这一头倔根儿。
周遥是无法理解的。他从来不干这种无意义的蠢事。有什么倔的?换件衣服么。家长让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呗,想要拉大旗暴动起义,咱也不要挑这么个时候&he11ip;&he11ip;
他当时并不知道,前儿晚上陈嘉他爸从学校大老远地回家来了,几个星期难得回一趟南营房胡同。街道的粮油本是按户按人头卖东西,每到春节期间廉价供应一些副食零食,比如小磨香油、白芝麻酱、红仁大花生、巧克力什么的,都是平价的不贵。所以,他爸是隔段时间要回来领属于他的那份口粮。
人就是不得不被一些身份从属和社会关系牵制着。倘若没有这份牵制,家都不必回了。
陈嘉当时就斜着身子飘出屋,理都没理他爸,在外面晃荡了半宿没回家。
他的父母亲就在小平房那间破屋里争执,声音大得街坊可能都听见了:回来就是搜粮食搜吃的么,没这事你连回家都不回了吗?&he11ip;&he11ip;怎么叫搜粮食搜吃的呢,你就永远说话这样难听,这不是国家分配我正当领取的?这不是按我名字和工龄给我的?&he11ip;&he11ip;家长会你去过么,你在学校念书孩子也在学校念书,你管过陈嘉?你给陈嘉留过什么?&he11ip;&he11ip;我怎么了呢?我毕竟还是户主这按户分的一只鸡和一条鱼,我不是都留给你们么,我拿走了么?&he11ip;&he11ip;你就不能为我考虑你就永远是这么自私&he11ip;&he11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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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眼神飘向远处,嘴唇紧闭,突然扭头往外面走去。
瞿连娣吼了一句:&1dquo;你回来!”
陈嘉转头跟他妈妈说了一句:&1dquo;我不穿陈明剑的衣服让丫滚!”
瞿连娣脸都白了,身体僵硬着手却没僵,抬手抡过去就一巴掌。
那一掌打挺猛的,打在脑门、太阳穴附近。囫囵的一巴掌,扇到陈嘉的脑袋&1dquo;啪”一下磕到楼道的墙,在退后时又撞到半开半关的一扇窗户。老式窗户的边缘,都有一圈坚硬的铁框子。
啊——楼道里排队正待上台的学生都惊呆了,一个个儿都把脖子抻成小天鹅,惊恐地围观,然后被老师把抻长了的脖子都捋回来,别看了别看了。
&1dquo;有话好好说别动手,没个大事儿打什么呀&he11ip;&he11ip;”邹萍老师吃惊地冲过来,一把推开陈嘉,这时已暗暗后悔刚才打电话把瞿连娣叫来。
陈嘉的头不知磕到没有,看不出一丝&1dquo;疼”的表情,当然也不会哭,嘴唇紧闭面色凉透。
周遥觉着他好像见过陈嘉那种抗拒的情绪,但他不愿回忆,他一点儿都不喜欢那种样子。那个场面偶尔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后来他忆起来了,陈嘉当时假若手里配上一根掏煤球用的铁钩子,&1dquo;滋啦啦”地划过墙缝,再踩着一地黑色的雪&he11ip;&he11ip;那场面就生动鲜活得能配上一部港产录像片的主题曲了。
作者有话要说: 【瞿连娣瞿嘉】姓qu二声;【翟小兵】姓zhai二声,别混啦。:)
第6章围墙。
在周遥少年时代的心灵里,打人和挨打场面都是挺糟心的,因为他没有经历过。
&1dquo;算了,瞿师傅您先回去,先缓缓再说孩子么,我回头再跟陈嘉讲道理&he11ip;&he11ip;”邹萍一直在小声劝。人人都有恻隐之心,并不愿这样撕开血肉穷追猛打。她若早知这么个尴尬情况,一定不会故意为难瞿连娣一家子。陈嘉连罚站写检查都不用了,孩子也挺难的,何必呢。
陈嘉一言不低头就往外走。
&1dquo;陈嘉别走了&he11ip;&he11ip;咱们那个&he11ip;&he11ip;”周遥攥着串场词,跑上前两步,他牵住对方胳膊的时候被猛地一甩。陈嘉回头凶了他一句&1dquo;你甭管我”,甩开他走了。
周遥被推得往后倒了两步才站住。胳膊扬起来,打在半敞的那扇窗户边框上,&1dquo;哐”的一声。
他的手腕爆疼,是真的疼&he11ip;&he11ip;那扇窗户太不开眼了,转头就得给卸下来,跟他俩都有仇吧?
陈嘉都不算真的跟他动手,就让他手腕后来疼了好几天,毛细血管涨裂,凸起一道红。
比那块凸起的红肉更疼的,是一道无形的看不见的隔膜,竖起在他和陈嘉之间。尽管他那时甚至没意识到,两个人太不一样了。
瞿连娣嘴唇微抖,手也抖,跟邹老师道了歉,拎着那袋衣服往外面走。走到礼堂后门那里,长条椅子边上,一屁股坐下去了,坐在椅子上半天都没动。
瞿连娣两个眼眶下面生出红斑,怔愣了很久,掩面抹了几下,想哭又绝不能哭出声,不愿被人轻视。一下子就后悔对陈嘉抡巴掌了,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抽起来多心疼啊,又气得想呕血。儿子撑不住在这么多人面前撒野胡闹,她却不能也撑不住了,也撒泼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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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文艺汇演后半程乱了个稀里哗啦,节目程序都乱套了。
好在只是后台在乱,前台观众席并不了解生过什么故事,工厂大家庭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喜迎春,谁家当妈的脾气抽了孩子一巴掌这种芝麻小事,都不算是事儿。
谁家还没打过孩子啊?别蝎蝎螫螫的了。
瞿连娣站起来,又走回去看刚才那地方,暗暗地找窗户棱子和墙上有没有血,怕把她儿子头磕坏了。没找见血迹,心里松一口气,这小子头真硬啊。陈嘉早跑得没影了,还不知跑哪去了。
小合唱是临场砸锅了。周遥作为主持人一厢情愿地认为,八个人就少一个嘛,七个人你们不能凑合唱一唱啦?
他真是来的一个夯货,都不了解本班队伍情况:领唱的那位跑了,剩下七个葫芦娃,原本就是在后面摇晃着大脑袋配和声的,还唱个屁。
班主任跟厂里工会主席在楼道里小声议论聊天,摇摇头,叹息。他们工会主席比瞿连娣早几年进厂的,名叫蔡十斤,老师傅了。蔡师傅小声说:&1dquo;咳,还是他们家陈明剑那个事,我们都是看着陈明剑进机床厂的,也看着他走出这道厂门,都知道。人都要往高处走,现在还能让他再从高处出溜下来?他愿意?&he11ip;&he11ip;陈嘉这孩子也忒拧,不懂事嘛。”
&1dquo;孩子么&he11ip;&he11ip;我能理解。”邹萍老师说,&1dquo;懂事他就不能再叫孩子了,懂事他也就不用再来学校。”
&1dquo;你们学校老师多帮一帮,都担待下。”蔡十斤说,&1dquo;这娘俩在厂里挺不容易的。”
邹老师点头,没作评论,都明白。
如今已是九零年,体制改革和社会开放都十多年过去了。在这十年里,有些人是一直往上走的,有人却是在往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