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真是,自己都这样了,还想着帮别人。早在他们反目成仇以前,苏如晦就十分担心他。他一丝不苟地遵循澹台净的教导,当个光风霁月的真君子,苏如晦时常忧虑他刚过易折。他与人为善尽心竭力,苏如晦更担忧他遭人蒙骗。
苏如晦满心无奈,面上却是眉眼弯弯,道:“那就仰仗相公保护我了。”
其实没真想依靠桑持玉,苏如晦只是习惯了调戏他。
桑持玉果然一顿,脸颊有微微泛红的迹象。相公、相公,方才还自称“桑夫人”,分明不是真心,却总是口无遮拦,教人误会。他抿了抿唇,偏过脸关门,声音冷了几分,“夜深了,请回吧。”
“欸!”苏如晦挡住门,“相公,你看我屋炸塌了,没地儿睡了,今夜我在你屋歇一晚呗。”
“空闲的屋子很多。”桑持玉这回一点儿面子都不给,直接栓上了门。
郎心似铁呐。苏如晦很惆怅,背着手离开了。
桑持玉回到床边,从被褥里摸出个圆圆的小盒子,锁扣打开,盖子往后一弹,露出里面沾了血迹的黑色心核。没人知道这心核的来历,大悲殿的人服药获取力量,禁药流传黑市,一直是昆仑秘宗的重点打压对象,有人猜测这黑色心核是大悲殿的杰作。它过去的主人是苏如晦,心核给了苏如晦力量,也给他恐怖的药毒。苏如晦二十五岁那年药毒作,仅仅两年身体迅衰败,最后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桑持玉掌心上这枚心核,便是秘宗从苏如晦身体里挖出来的。
没有人知道心核带给了苏如晦什么,有人猜测是出寻常人的聪敏天赋。毕竟苏如晦离开秘宗的时候还是个胡作非为的二世祖,遁入黑街之后便大放异彩,制造出了震惊天下的“神机鬼藏”。
尽管桑持玉知道,传言有误,苏如晦从来不是什么庸常之辈。
不过,这心核,兴许可以一试。
桑持玉脱下衣裳,解开胸前的纱布,前日还狰狞无比的伤口,此刻裹了药粉,没那么丑陋了。他捻起那枚心核,将它放入自己的伤口。刚刚结起来的血痂脱落,伤口被他强行撑开,血液汩汩而出,浸染了那黑色的心核。
心核没入血肉一半的时候,出微微的蓝色亮光,自动往经脉深处挤压。桑持玉脱了手,那心核消失在他伤口深处。他会变成什么样呢?他也不知道。总之苏如晦曾经是什么样子,他就是什么样子吧。
其实那家伙说什么梦见他们前世有缘的时候,他就知道苏如晦回来了。这种一听就是哄人的烂话苏如晦从前说过,只不过不是对着他。他真的很讨厌苏如晦,他是世界上最讨厌苏如晦的人。他想人们或许不能一眼认出曾经喜欢的人,但一定可以一眼认出曾经讨厌的人。
时间过去了很久很久,很多事情都变了,昔年尊敬的师长变得面目可憎,昆仑秘宗变得藏污纳垢。徒有光明磊落之表,实有暴戾恣睢之里。而他桑持玉也从殿前一品武官,变成了一个一无是处的废人。
只有苏如晦还是原样,讨人嫌,爱闯祸,四处惹情债。
伤口太疼了,胸口里好像被霜雪冰封,腔子里骤然失温,桑持玉痛苦地蜷在床榻上。恍惚间他想起昔日在边都北辰殿,大掌宗向他问:“吾徒持玉,你可知错?”
他说:“知错。”
大掌宗欣慰点头:“你终于想明白了,你错在何处?”
他抬眼,一字一句,字字刻骨。
“错在……不救苏如晦!”
于是大掌宗雷霆一怒,剥他秘术,折他右腿,逐出秘宗,永不复名。
他低头,汗滴打在手背,垂在床榻上的丝已然变了颜色。他缓缓侧目,桌上镜匣映照出他如今的模样,恍有皑皑白雪积落鬓,染白他的长,连眼眸也变成冰海一般的蓝色。视野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光与影判然分明,他听见窗外树叶窸窸窣窣,风扫落叶,仿佛絮絮低语。
目力、耳力都得到了大幅提升,这具身体已不是凡人之躯。异化得这般彻底,比昔日的苏如晦更甚许多。他动了动手脚,胸背上的伤口愈合,右腿能动了,仿佛得到了生,他感受到了久违的秘术力量奔涌于体内。
他知道,他已然是个怪物了。
苏如晦匡扶黑街,黑街将他出卖给秘宗。苏如晦善待秘宗,秘宗窃他神机鬼藏。
天下大义沦陷,他桑持玉又何必苦守道心?当个丑陋的怪物,好过当个伪善的人。
“桑公子,我回来了!”老狗从窗外爬进来,没有注意到床上人的异样,兀自气冲冲道,“那个江却邪好生狠毒,将我卖到狗肉馆。幸好我机灵,变回人身逃走。气煞我也,裸行的样子被人见着了,明儿云州小报说不定就会写街头惊现裸男狂奔。我定要向黑观音禀告此人借尸还魂,黑观音一定对他的秘术感兴,到时候免不得开膛剖腹,好好研究。”
老狗窝在脚踏边,一抬头,看见桑持玉色如雪,登时呆了,“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等等,你服了无极散?好家伙,你这变异的程度也太剧烈了吧,你感觉怎么样?欸,不对,我不是还没给你秘药么?”
桑持玉望着他,冰蓝色的双眸寂静若深海,没有丝毫波澜,更看不出半点情绪。这非人的模样,让老狗不自觉感到胆寒。老狗想,大概是桑持玉自己找到他藏起来的无极散了,要不然桑持玉怎么能变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