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后来的印象里,辛原哥一直不爱说话,总低着头,跟他打招呼,他都不看你的眼睛。有人说就是因为辛伟哥被抓,他被唬住了,所以一下变成了不说话的闷葫芦。可我想,他也许从那天起,就再没有从木头人变回来。
辛伟哥被抓进去没多久就判了刑,因为他在里面jiao代曾经一起聚众看huang色录像,所以判了流氓罪,15年。猴子qíng况更严重,他那时有个女朋友,就是那天在女厕所里的女孩,调查现他们生过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被判了死刑。执行死刑之前,法院的人还来收了7毛钱的子弹费,据说他那个女朋友也因为这事喝敌敌畏自杀了。
他们运气不好,赶上&1dquo;严打”,为一个恶作剧搭进了一辈子。大人说这就是命。这个命字,既是生命的命,也是命运的命。
当然了,这些我一点都不记得,我才刚刚出生,因为辛伟哥的事,大家都把老谢家添了一个叫谢乔的小丫头给彻底忘了,以至于院里还有人以为我是立秋以后才出生的呢。
只有我的小船哥清清楚楚地记得我,这些都是他讲给我听的。
第二节
我听过一种传说,人之所以记不得一岁以前的事,是因为在婴儿时脑子里还残存着前世的记忆,直到慢慢有了今生的记忆,关于前世的过往才全部忘了,所以那段时间就成为了我们生命中的空白。
我惧怕那段空白,于是就追问我妈,我是从哪儿来的,我怎样被生下来。我妈说,我出生之前是一只小蚂蚁,她从一堆小蚂蚁中把我挑了出来,找医院里的大夫chuī了口仙气,小蚂蚁就变成了我。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暗自庆幸是自己而不是别的蚂蚁被挑了出来。我因此对蚂蚁有特殊的好感,从来没故意踩过它们,也没拿放大镜在太阳底下烧过它们。下雨天蚂蚁搬家,奶奶拿开水壶去浇院子里一窝一窝的蚂蚁时,我还狠狠哭了一鼻子。
从那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觉得没有记忆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尽管我后来知道,如果保留了全部记忆,那将是一场无法承受的灾难。而有些记忆,往往被一个人辜负后,才会在另一个人心里深切起来。可我仍然笃定,记忆是一个人存在过的证明,在没有记忆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是与己无关的。
即使是最亲密的人,如果不能记住他的话,那么失去了也不会有任何感觉。时间没有了积累的容器,爱没有地方存放,恨也没有地方消解。想一想,简直是彻头彻尾的孤单。那怎么能称之为人生呢?人生呀,就应该是从有了记忆才真正开始的。
所以说起来,小船哥的人生就始于遇见我的那天。
小船哥比我大两岁多,大名叫何筱舟,他的名字是我爸爸给起的,我爸爸是1978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考生,是院子里最有文化的人,所以几乎家家孩子起名都来找他。我爸也很认真,&1dquo;筱舟”名字的寓意是希望他像小船一样,畅游学海,破1ang前行,所以我从小就叫他小船哥。
小船哥说我出生那天,天是很蓝的,云彩也很美丽,在空中延展成漂亮的线。他妈妈正在院里择扁豆,他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被一只小磕头虫吸引住了。就在这时,我爸爸喜气洋洋地走进了院里。
他妈妈抬起头问:&1dquo;谢老师,你媳妇生了吗?”
&1dquo;生了!是闺女,6斤多!”我爸一边说,一边摸摸小船哥的头,&1dquo;筱舟,你有小妹妹啦!”
后来每每讲起这段时,小船哥也都会笑眯眯地摸摸我的头。
我因此感谢上苍,让我在那一天降临到这世上。
时光匆匆,宇宙洪荒,细小如微尘的我没有早一点也没有晚一点,就那样出现在他面前,打开了他的记忆之门。对何筱舟来说,我总是与别人不一样的吧!一想到这里,我就会觉得温暖,周身充满力量。
因为我是那么喜欢他,也许从他记得我那天起,就宿命般地喜欢了。
第三节
小船哥总是gangan净净的,眉眼漂亮,连笑容都清透。他的衬衫总飘着一股好闻的香皂味,整齐利落。他不会一个袜筒高,一个袜筒低,也不会把白球鞋穿成灰球鞋。
我们院子里的人都说何叔叔家会生养,有个这么jīng神、听话、懂事的儿子。的确是,我不记得小船哥和谁吵闹过,他不会和别的男孩子一样去做无聊的恶作剧,也不像辛原哥那样默然笼着一层yīn郁。他是恬静疏朗的男孩,天生就有光芒。
何叔叔和李阿姨都是工人,两口子没念过什么书,可是小船哥不知随了谁,从小就喜欢读书。小船哥看过很多小人书,他的零花钱从来不买粘牙糖这样的零食,也不买泡泡胶之类的玩具,都用去租书了。五分钱一本书,他常常租十本回家慢慢看。
我就溜去他家缠着他给我讲故事,《杨家将》《岳飞传》《聊斋》,他都能讲得绘声绘色。我尤其喜欢听《西游记》,每当小船哥一念起&1dquo;话说唐僧师徒四人&he11ip;&he11ip;”,我就眉开眼笑起来。
《红楼梦》我也喜欢,知道做小姐要比丫鬟好。小船哥有一副《红楼梦》的扑克牌,他递给我黛玉和宝钗的,我就收下,递给我傻大姐的,我就扔在地上。我们常表演这个节目,逗得院子里的大人们&1dquo;咯咯”地笑。他们都知道我爱黏着小船哥,有时候我妈故意逗我,说不要我了,我就抱起我的布娃娃,一溜烟跑到小船哥那屋去,他们就笑得更厉害了。小船哥的妈妈李阿姨对我也格外好,每次我去,准给我拿好吃的。她是南方人,会做一种面糖,像小兔子的形状,里面是糯米面,外面裹一层砂糖,眼睛点上山楂红丝,我一口气能吃三个。李阿姨也开过玩笑,说要我给她做媳妇,可他们都不当真,唯独我是认真愿意的。
我们家对门的院子住着一个原先国民党的高官,我管他叫将军爷爷,他在秦城监狱里坐了十几年的牢,后来通过统战工作,被放了出来。他一生没有婚娶,小院里只有他一个人住,养了满院子的花花糙糙。将军爷爷打仗时落下了病,腿脚不利索,小船哥总去帮他浇花,我便也跟着去。
院里有一个大水缸,灌满了浇花用的凉水,我趴在缸边,把胳膊浸在水里,特别凉快。可将军爷爷和小船哥都不让我这样,怕我掉进去。为此,小船哥还给我讲了司马光砸缸的故事,那可比在小学课本上学到要早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