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鋆蹙眉。
沉重的宫门却突然在他们面前被徐徐推开去,露出背后空荡荡的黑暗。
众人皆讶,立时肃然。
里头却渐次燃起了光,如同星火燎原,顷刻间便已将眼前场景悉数照亮。
灯光下,面带惊惶的太子殿下神情局促地被簇拥在正中,坐于辇上,双手紧紧交握置于腿上。而他身侧,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
——是汪仁!
纪鋆蹙着的眉头皱得愈得紧了,暗暗咬了咬牙。
心念电转之际,他陡然侧目望向燕淮,眼神急变,一时间竟是掩饰不得。汪仁虽则名义上还掌着司礼监,但宫内管事的多半还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小润子,他已鲜少出没,更不必说留守东宫。哪怕他在,也合该留在肃方帝跟前才是。
然而此刻,汪仁就这么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护着太子,随行在侧,从容不迫。
他既在,那燕淮是否早已知悉?他们并不曾一同走进皇城,燕淮是否先会过汪仁?
短短一瞬间,纪鋆心头已掠过千百种可能。
梁思齐的脚步,亦停住了。
纪鋆只看着燕淮,过了片刻。才轻笑出声,问:“是什么时候察觉的,十一?”夜中风冷,纪鋆拢了拢自己的衣襟,眉眼微沉。“是我说漏了?还是你从头至尾都不曾信过我?又或是。昔日分别便为诀别?”
原本,就是再不该相见的吗?
兴许是的。
何苦来哉,一个两个。都往浑水中淌,沾染一身污黑,今后想洗却是再也洗不净了。
燕淮安安静静地站在他面前,不过一步开外的距离,却仿佛隔着漫漫沙海。一眼望不到边际,遥不可及。纪鋆在看他,他也在看纪鋆。纪鋆想要皇位想要至尊霸权,都乃人之常情,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志向有野心总要拼一把才肯甘心。但错就错在纪鋆想要的东西里,有他们要守的。
矛盾就明明白白摆在他们眼前。没有人能视而不见。
他始终坦然,没有避开纪鋆的视线,道:“从知道你身份的那一刻开始,我便起了疑心。”
“是吗?”纪鋆有些笑不出来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忽然一扬手。道,“弓箭手!”
身后黑压压的一片人,齐刷刷拉开了弓,指向太子一行人。
箭头在灯火照映下,泛着泠泠冷光。
太子胆怯,一把将自己的衣裳下摆攥进掌心,用力攥紧。
站在他边上的汪仁却只温声劝慰道:“殿下莫怕,不过是几支箭罢了。”
听着他可以放得轻柔和缓的声音,太子攥着衣裳的手这才松开了一些。但他仍旧惴惴得厉害,丧钟敲响的时候,他还在温书,正看得入神,耳边便传来一阵阵沉而闷的钟声……这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叫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声音……
他知道,这是父皇去了。
他靠在榻上,手捧着书卷,突然之间便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有一股令他陌生又惶恐的喜悦自心底里缓缓地涌上来,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铺天盖地的悲怆跟无措。父皇去了,他竟觉得高兴……他竟会觉得高兴?陡然间,他便觉得自己悲哀得可怕。
眼下,他坐在辇上,被人用箭指着,心里五味杂陈,舌尖却泛着苦。
他不认得对面站着的人,但他知道,那是他的堂兄纪鋆,靖王府的世子爷。
父皇才去,靖王府的世子就领着黑压压的人站在了东宫的地界上,这是想来要他的命了!
太子只觉得自己浑身冰冷僵硬,动弹不得。
站在远处的纪鋆,亦觉凉意上涌。但他既忧虑着燕淮跟汪仁的交情,又怎会全不部署?他拉拢梁思齐可不是为了当摆设的。大军在手,他方才能够安然。
纪鋆侧过半个身子,朝着梁思齐看去,喊了一声“梁大人”。
灯光通明之下,梁思齐眉宇间的沉沉郁色顿时凸显无疑。
与此同时,燕淮面向他往后退开了一步,口中泰然说道:“眼下收手,一切都还来得及。”
伴随着他的话音,箭矢流星一般破空而来,将纪鋆安置的那一排弓箭手尽数射杀,转瞬间人已黑沉沉倒下了一片,出“怦怦”几声闷响。
在场众人大惊,纪鋆脸色铁青,但却并没有显露出过多的震骇之色。
他二人自幼长在一处,深知对方的手段跟本事,绝不会轻易小觑。
他有部署,燕淮自然也有。
有血在青砖地面上蜿蜒,滴答答的响。
四周静谧得骇人,纪鋆听着,仔仔细细听着,突然皱紧了眉头。一定有什么,被他给忽略和遗漏了——
然而究竟是什么?
时不待人,局面紧绷,他已没有多余时间可来思量。
宫内队列在汪仁一声令下,已稳步朝着外头而来,竟是已准备朝着肃方帝那厢去了。如此胸有成竹,没有半分迟疑的举动,愈令纪鋆眉头紧锁,面沉如水。
他蓦地长叹了一口气,长而重,像将这辈子的气都给一股脑叹光了。
“十一,你我本情同手足……”
“……是啊,情同手足。”燕淮身形微顿,他该如何说,他们非但情同手足,他们本就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