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一瞬,他笑起来。她问他笑什么,他道:“你知道么,昔年我在秦家读书……秦家那书塾开得极大,而且男女都有,只是年长些的要男女分开。那时候我们这些男孩子就羡慕一起读书的女孩,因为她们挨打挨得少,不像我们,隔三差五手上总要多几道青。”
徐思婉这才反应过来,虽然秦家在时她虽还小,不曾去过家中的书塾,但在徐家这些年,她也很少因为读书挨打,是以连这样上药的好办法都不知道。
她便不由争辩:“还不是你们太闹了?说得倒好像是教书先生厚此薄彼。”
“小孩子哪里懂。”唐榆轻哂,“我们那时真就觉得是先生偏心,嫉妒得不行,还曾一起使坏,抓虫子放在先生书里。结果这一放却更惨了,当场就要挨一顿好打,回家还要再挨一顿,挨完还得肿着手做功课,简直惨不忍睹。”
活该。
徐思婉心里小声。
却碰上他正好抬眼看她,触及她促狭的目光,即道:“你是不是在心里骂我?”
“没有,怎么会呢。”她矢口否认,转开的眼眸却分明带着心虚。唐榆眯眼,原本小心扶在她指尖的拇指骤然往里一移,极快地在她掌心一触。
“啊!”徐思婉惨叫出喉,泪意也又涌至眼眶。她立时瞪他,他躲着她的视线摒笑不言。
瞪了一息,她便也破泣为笑了,外强中干地抱怨:“连你也会欺负我了,讨厌。”
话虽这样说,她却禁不住地又笑了声,心里禁不住地回味他说及的那些过往。
他自不知这些过往于她而言有多重要,只道在与她说一些无关紧要的旧日事。可与她而言,这桩桩件件都会变成她一辈子的念想。
她那时到底太小了,每个人都以为她什么都不记得,而她记得的事情也的确不多。这十几载来,爹娘又以为她毫不知情,便也从不会与她提及任何秦家的事情,她对秦家的四年便像是一副支离破碎的画,她再如何绞尽脑汁也无法弥补完全。
而唐榆,是这十几年来唯一一个会与她说起这些事情的人。虽然他不知她是谁,所以总也讲得不多,却也将她的那幅画补得更活了几分。
她会借由他的故事想到哥哥、想到爹娘、想到祖父母,想到秦家形形色色的人,想到那些如今已寻不到任何踪影的荣光。
她忽而觉得,他或许该是上天赐给她的。让她在孤单了这么久之后有了一份欣慰,让她对亲眷的千般思念都有了可以安放的地方。
“那只手。”唐榆忽而开口,徐思婉怔了一瞬才回神,才觉右手中一层膏药已漫得厚厚,忙换了左手来。
他如方才一样将药膏倾倒下来,但涂了没几下,就笑叹:“用完了,我再去取一盒来。”
如此这般,她两只手的伤肿足足用了两盒药膏,一时虽然舒服了,却不大好动,只得翻着手掌躺着,待得痛感淡去些再缠上白练。
躺了半晌,徐思婉听到花晨在外骂起了张庆。张庆适才到太医院取药去了,这会儿折回来,可算让花晨抓到。
花晨揪着他的耳朵将他逼到墙下:“糊涂东西!怎么办差的!皇后娘娘既有传召,你就该去莹贵嫔娘娘那里请!缘何就这样等着!害娘子白白受苦!”
张庆吃痛却不敢叫冤,苦声争辩:“姑娘息怒,不是、不是我不肯去,是皇后娘娘差来的人张口就先说去莹贵嫔娘娘那里寻过了,没找到人……下奴一听,不知娘子去了何处,也不敢乱走动,只怕走岔了反倒误事……”
花晨心里只心疼徐思婉,气得又骂:“旁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没脑子吗!”
徐思婉凝神,叹息摇头:“今日是皇后娘娘有意要敲打我,不论咱们如何小心,她都有办法。张庆是个老实的,你去告诉花晨,莫怪他了。”
“好。”唐榆颔,就将没用完的药膏收回抽屉,转脸出了卧房。
有他去说和,花晨不再与张庆计较,回了屋来侍奉。行至床边,她定睛一看徐思婉药膏黏腻的手,哑然失笑:“娘子虽伤得重……倒也不必涂这么厚。”
“唐榆的鬼办法,但这么涂不疼。”徐思婉笑一声,旋而又舒气,“横竖这些日子也不必出去见人,怎么自在怎么来吧。你去告诉小厨房,我今晚要吃火锅。让他们多备几口锅来,拈玫上下都一起用,都热闹热闹。”
花晨神情复杂:“明明受了苦,怎的反倒跟过年似的?”
“越是苦的时候,越是得自己把日子过甜。”徐思婉笑意浅淡,思绪已然飘远。
从今日的情形看,皇后当真动了怒,这一场“风寒”不是她想好就能好的。又因以她此时之力尚不能与皇后翻脸,为了扳倒玉妃更不可与皇后生隙,此事她还是暂且不让皇帝知道为好。
所以这阵子她不仅不能面圣,也基本出不得门,但有些安排又还要按部就班地做下去才好,不然等她病愈,怕是什么都赶不及了。
再有,皇后既然这般,她也不能一直做小伏低。于她而言,做小伏低原就是权宜之计,如今皇后既然这样欺她,便也怪不得她要暗中给皇后使一使绊子。
是以片刻之后,拈玫里就热闹起来,徐思婉喊了花晨月夕与唐榆一道在房里用,花晨为了哄她开心,还将年纪小些的宁儿唤来凑儿。除此之外,兰薰桂馥与晴眉岚烟外加张庆一起在院子里吃,余下的几个宦官统在后院用,小厨房当差的几人则另有一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