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现在很想问她,离开她爹爹究竟有没有后悔过。若不是她与爹爹分离,爹爹不会郁郁而终。爹爹是个jīng明的人,如果察觉风云突变,也许早就变卖家产,带着妻女离开建安了。他败给皇权,却从未败给自己,孃孃放弃了这样安逸的生活选择亲近权利,最后又如何?
高斐出去等待消息,他眼下除了等待别无他法。郭太后坐在netg沿上,替她掖了掖被角,&1dquo;你需要安胎,可惜太医院已经没有药了。那些太医逃亡的时候打翻了柜子,弄得到处1ang藉,所以现在只有看造化。”
她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郭太后抚抚她的鬓角,嘴角牵起一点笑容来,&1dquo;没想到你会回来,虽然很傻,但是孃孃很高兴,你没有忘记我和五哥。就算死,我们骨rou死在一起。”
她抓住了郭太后的手,&1dquo;孃孃,我们不会死的,会好好活下去。”
郭太后摇头道:&1dquo;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以前享受尊荣,现在就要忍受屈rǔ。恐怕殷重元不会放过我们的,即便侥幸能活,也必定像牛羊一样被圈禁起来。”她顿下来,又叹了口气,&1dquo;不能看到你们生儿育女,对我来说是个遗憾。我这一生坎坷,现在回头想想&he11ip;&he11ip;不值。”
她撑身坐起来,&1dquo;孃孃后悔离开爹爹么?”
提起她爹爹,郭太后脸上失意更甚了,&1dquo;我做过的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自尽以谢这段感qíng。那时候你爹爹的香料生意做得极大,整个绥国,乃至钺国和乌戎,都有他的分号。城中命妇爱香,沉水、苏合、零陵、白渐&he11ip;&he11ip;你爹爹柜上摆了什么,她们就要什么。你爹爹头脑灵活,他会为不同的人调制配方,各种香料参杂起来,或煎或煮或pao,贵妇们可以有各自独特的味道,因此在城中大受追捧。我与那些贵妇有往来,也是因为这个,有一回去平阳长公主府上送香,正遇见先帝&he11ip;&he11ip;”她脸上讪讪的,把头偏了过去,&1dquo;总之是对不起你爹爹。后来我被接进宫,那时极思念他,几回梁上生好了白绫,怎奈没有勇气套到脖子上&he11ip;&he11ip;如果那时候死了,也就不用经受现在的国破家亡了。腆着脸活下来,可不是报应么!我虽做了太后,可是午夜梦回时常想,希望等我死后,有机会能够同他合葬。夫妻还是原配的好,我心心念念记挂着他,总想回到他身边去。”
到了今时今日,谈那些都没有用了。她勉力下netg,推窗往外面看,建安的天是红色的,坊间大火照亮了天幕,&1dquo;钺军快要攻进来了&he11ip;&he11ip;”
城中那些满口仁义的大臣都已经四散逃亡了,只有他们还坚守着。天下之大,已经无立锥之地。
隐约听见震天的厮杀声,郭太后脸色变得铁青,喃喃道:&1dquo;城门破了,全完了。”
前殿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回身一望,是镇军大将军孙膺。郭太后慌忙迎上去,&1dquo;城中qíng况如何?”
孙膺拱手道:&1dquo;臣失职,未能守住城门,钺军已入城。前方正在厮杀,臣率金吾卫退守皇城,誓死保全陛下与太后。”
秾华在一旁看着,孙膺的脸上沾染了血迹,烛火映照下显得狰狞可怖。她左右观望,未见崔竹筳,便问:&1dquo;崔先生可与将军在一起?”
孙膺道:&1dquo;臣正要说此事,望仙桥下的密道已经无人戍守,可是眼下钺军进城,出不去了。崔先生于胭脂廊上设了吊索,请官家及太后、长公主上胭脂廊。届时顺吊索滑入通渠,底下有竹筏接应,趁着夜色可悄悄出城。”
所谓的胭脂廊,并不是寻常的回廊,它是隔断禁庭与小西湖的一道墙,上有平台,高五六丈,墙下通渠蜿蜒而过,汇入钱塘江。如果计划进行顺利,从那里遁逃,不失为一条妙计。
郭太后闻言,颤声道:&1dquo;危难之中见人心,大将军忠勇,当青史留名。”
这时候谁还在乎青史不青史,国都没有了,留名有什么用!孙膺自谦了两句,请陛下与太后移驾。秾华迫于无奈,只得一同前往。
城中jiao战正盛,呐喊声混杂在寒风里,扭曲呼号,直指人心。
天好冷,没有归处的心装着冰棱,到哪里都冻得瑟缩。秾华随众人出了乾和殿,疾步往胭脂廊上去,前后护卫的军士甲胄上铁片相击,出铮然的声响。有飘忽的沫子落在她脸上,转眼化了,她抬头看天,原来是下起了雪。南方的雪有它独有的特点,孱弱地,无甚力道,一如绥军的抵抗。兵戈声越近了,钺军直指皇城。她回身看高斐,年轻的脸上有惊惧。他比她小一岁,过年才满十六。现她看他,目光颤了颤,不见君王的气度,不过是个人生曾经极度平坦的少年罢了。
一行人匆匆上城墙,城墙上有人负手站着,袍角翩翩,是崔竹筳。他在人群里搜寻她,找见了,脸上神色才安定下来。拱手对建帝作了一揖,&1dquo;一切都准备妥当了,要委屈陛下,从铁索上滑下去。事出仓促,城墙又极高,陛下可行?”
高斐做文章尚且可以,让他攀爬跳墙,实在有些难为他。他走过去,扶着女墙往下看,底下黑dongdong仿佛深渊,头皮顿时一阵麻。
孙膺看他模样就明白了,拱手道:&1dquo;臣先遣人下去接应,陛下少待。实在不行,臣背陛下。”
除了这样别无他法了,崔竹筳心里急切,催促人快些下去。回过身往前朝看,火把像条巨龙一样游入丽正门,正往这里奔来。他一叠声高呼,&1dquo;快、快、快!”
一位副将很快飞身下去,可是等了半天,竟全然没有消息。
这下子倒真是慌了,底下不敢燃灯,唯恐敌军现行踪,所以没有反馈,便不知道究竟是什么qíng况。众人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等又等不及,下又下不去。钺军已经兵临廊下,这刻当真走投无路了,十个人,便是十样心思。郭太后抓住了秾华的手,&1dquo;我的儿&he11ip;&he11ip;”
她曾经得官家承诺,自然并不惧怕。只回握郭太后的手道:&1dquo;孃孃放心,我会护着孃孃和弟弟的。”
可是崔竹筳哪能等,一旦秾华重回钺军阵营,他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他猛然出手去夺,谁知孙膺像按了机簧一样,想都不想便与他打斗起来。出拳快而狠,仿佛已经筹备多时,只等这一刻似的。
钺军还是登上了城墙,烈烈的火光照亮了黑暗中的胭脂廊。金戈铁甲簇拥着一人缓步而来,那人一身玄袍,姿态极雍容,眉眼间却满含肃杀之气。
崔竹筳原本就有伤在身,同孙膺jiao手难分高下。可是余光划过顿吃一惊,竟失手让孙膺钻了空子,秾华脱离了他的掌握,被孙膺劫了过去。
他顿下回望,三丈开外的人冷冷开了口,&1dquo;缴械不杀。”
被拉扯得站立不稳的秾华这时才回过神,突然听见那声音,险些哭出来。她努力克制自己,心头痉挛成一片。望过去,火光下是她朝思暮想的脸。她暗里早已经揉碎了心肝,看见他,几乎可以连命都不要了。他竟抛下汴梁奔赴建安,实在出乎她的预料。原来他从未放弃找到她,来得比她估计的更快。
她奋力挣扎,恨不得立刻回他身边,然而孙膺的剑抵在了她的脖颈上,&1dquo;长公主恕臣无礼,再乱动,划破了喉咙神仙也难救。”一面扬声道,&1dquo;殷重元,你的皇后在我手里,止步,否则刀剑不长眼。”
郭太后很觉诧异,多奇怪,连她和高斐都没有见过殷重元,孙膺竟能够一眼认出他。她隐约感到不对,想去解救秾华,但孙膺挽过剑锋指了指她,复又将剑架回了秾华脖子上。
所以已经很明白了,这位守城半月余的将军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简单,既不站在绥国的立场,又与殷重元为敌。崔竹筳脑中嗡然如弦断,汴梁城有乌戎的势力,建安自然也少不了。他曾听宰相无意间透露过,绥国有除他以外的人在,他们彼此不相识,各自展势力。两国jiao战,乌戎当然不愿意绥国这样轻易被灭,三足鼎立才能互相制约,一旦一方迅壮大,剩下的那个便岌岌可危了。乌戎不能出兵相助,只有靠孙膺支撑,因此才有了绥军苦战。
他是奉命战到最后一刻吧,否则望仙桥下擒获他们,早就将秾华杀了。留她一命,还是想借助她逃脱。也是可怜人,被故国放弃,让他为别人肝脑涂地。他们这些细作从来边缘化,受牵制是因为有家人,自己可以像断线的风筝,家里人怎么办?
剑锋抵着那细嫩的颈项,再多用一分力便会划破咽喉。今上出了一身冷汗,面上却故作淡然,&1dquo;孙将军绑错了人,区区废后,你以为朕会受你胁迫?”
孙膺笑了笑,&1dquo;我不过是赌运气,如果陛下当真不在乎,也可以赌一赌。”
赌一赌,他怎么能够赌?他知道,不管孙膺能否逃脱,秾华在他剑下都活不成。他一面计较,一面与他周旋,&1dquo;朕不爱受人胁迫,孙将军正值壮年,难道甘心就此赴死么?朕在围城之时便对孙将军很敬佩,钺军三攻不下建安,全因有孙将军镇守。朕惜才爱才,孙将军若是愿意投诚,朕必不会亏待将军。将军的顾忌朕知道,朕即刻向外散布将军死讯,将军家人必定无虞。待天下大定,再设法接将军家人入钺,将军意下如何?”
他善于击人软肋,孙膺竟被他说得有点心动。但他知道不可行,周围有眼睛,不知在何处盯着他,他只有扣住李后才有活路。殷重元嘴上不在乎,字里行间却透出急切来。若不是这个女人对他很重要,以他的xing格,何必同他废话?
他的剑锋又抵近了一分,&1dquo;在下的家人,不劳陛下费心。陛下只需让我出城,李皇后自然毫无损jiao还陛下。”
他望着她的脸,不置可否。近在眼前却不能相拥,比不见更加令他五内俱焚。他看了崔竹筳一眼,开始估量他与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果qiang攻,是否可行?度上来说,如果突袭孙膺,就来不及应对崔竹筳。还有一种可能,三丈距离不能在弹指间越过,皇后会命悬一线。
他心里挣扎得剧烈,孙膺挟持她退到了女墙边缘,稍有闪失便会坠下高墙,他必须想办法确保万无一失。
他暗暗在指尖运了力,颔道好,&1dquo;如果将军执意如此,那便依将军的意思办。”回手道,&1dquo;让开。”只是最后那个字刚出口,一枚铜钱便向孙膺面门疾she过去。
孙膺大惊,下意识扬剑一挡,叮地一声骤响,正打在了距离剑柄两分远的地方。那铜钱蓄势极qiang,他被震得虎口麻。然而毕竟是训练有素的武将,深知道战场上丢剑必丢命的道理,手上不过一晃,挽个剑花便向李后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