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接过丫头递来的热手巾捂在脸上,声音从手巾底下传出来,不甚满意,&1dquo;就是给人画芭蕉图的那位?”
其实芭蕉图已经是雅称了,芭蕉底下不还有只jī嘛,连起来叫什么呀?没人画这样的图,口彩太糟糕了,但是述明想起来就觉得可乐,&1dquo;小子嘛,就该活泛点儿。况且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还小,上房揭瓦的年纪。”
老太太哦了声,&1dquo;这么着,和咱们二妞还挺般配。银子一冬闲着,天天拿梅子擦铜活儿,说什么梅洗见呀,我也不懂那些个。家里火盆茶吊子倒是擦得锃亮,可我看孩子快傻了。这会儿大妞没了,往后银子你就多走心吧!”说着颤颤巍巍站起来,&1dquo;容家的事儿,先问明白金子的意思,她要答应再办。孩子可怜,年轻轻的就去了,是该找个人,到了那边也有个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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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其实老太太心里还是愿意的,毕竟容家不一般,汉人高官,多少旗下人想攀搭都攀不上。这回也是借着金墨的光,这孩子是个旺家宅的,临走还给家里姊妹留条道儿。老太太想到这里又淌眼抹泪,伤心起来止不住声儿,掖着帕子心肝rou地哭起来。
述明垂着脑袋叹气,不敢在老太太面前落泪,紧走几步上前说:&1dquo;事儿已经来了,老太太保重身子骨。以往大风大1ang都经历过,死个孩子不值什么,是她自己没造化。您别上前头去,前头有银子盯着,我才看她办事,一板一眼很靠得住。老太太要吩咐,儿子让她上后头来。”
老太太道:&1dquo;别cha手,全凭她安排。眼下经点事儿,日后宫里行走就不怕了。”正说着,另三房的媳妇进来,一时住了口。
述明是佟家长房,底下还有三个兄弟,在各处做官,三个媳妇都是上三旗的人,有规矩,家里人见面也都客客气气的。进门先对大老爷行礼,述明还了一礼就打帘出去了。
帘角撩起来,带进了雪沫子,檐下灯笼照出一片凄惶。木鱼已经敲起来了,笃笃的,敲在人天灵盖上似的。三个媳妇并排站着,不得老太太的令,谁也不能坐下。老太太歪在南炕上,媳妇们赶紧开炕柜取褥子垫在她身后,轻声安抚:&1dquo;老太太节哀,逢在上头没办法,您要仔细身子,好些事儿等您拿主意呢。”
老太太点了点头,&1dquo;你们大嫂子怎么样了?”
二太太说:&1dquo;我们刚打那边过来,这会儿人已经醒了,三丫头和四丫头在跟前照应着呢。”
老太太闭上眼睛,嘴角直往下耷拉,&1dquo;可怜见儿的,凤凰一样捧大的孩子,说没就没了,怎么不叫人伤心!你们大伙儿都瞧在眼里,能帮衬就多帮衬着点儿吧!”
三个媳妇忙应是,三太太问:&1dquo;陀罗经被怎么办呢?老太太看要不要进宫请个恩典,入殓时好用上。”
陀罗经被不是谁想用就能用的,宫里通常得是贵人以上品阶,王公大臣需请旨奏报,等上头了话才能安排。满人多信佛,据说这种经被能使罪灭福生,免除一切冤孽魔障。丧家希望亲人安心往生,所以但凡有门道的,都要想办法向主子哭求,以得特许。
老太太却有些犹豫,&1dquo;她小孩儿家的,僭越了,没的叫人说嘴。我看免了吧,多做几场法事度也是一样的。”
越是家业大的,越是要谨慎。佟家几十年屹立不倒,就是因为知qíng识,从来不gan落人口舌的事儿。既然老太太话,众人没有不从的。这时候门上丫头打起了帘子,外面有人迈进来,老太太抬眼看,来的是颂银,后面跟着几个仆妇,手里托着素服。
&1dquo;请太太们更衣。”颂银蹲了个安,令仆妇上前分派。长辈们是不给小辈穿孝的,只换上元缎1的氅衣,拆饰cha通糙,就是礼节了。
老太太支着引枕道:&1dquo;你阿玛和你说过没有?接三最要紧,要大办才好。”
颂银道是,&1dquo;已经吩咐下去了,楼库、车马、箱子、经棚、焰口座&he11ip;&he11ip;一应都分到各人头上了,请阿奶放心。”言罢顿下来,接过丫头手里的眉勒递上去,又小心翼翼说,&1dquo;我是头回经办这个,不足的地方要请阿奶和太太们提点我。大姐姐的轿车上我让人加糊了两个跟妈,到那儿好有贴身的人照应。”
老太太听了,紧皱的眉头方松开,伸手说来,颂银提着袍子偎在她身边,她摸摸那光滑的脸盘,一下下捋她乌黑的,&1dquo;好孩子,难为你想得周全。你姐姐年轻,我也怕她在那儿不适应,多跟两个人好,万一结了亲,有嬷儿指点,姑爷不敢乱来。”
颂银直起身子,一双莹莹的大眼睛望着祖母,&1dquo;先前来了一位中堂,就是为结亲?”
老太太点头,大妞不在了,二妞以后就是接班人,现在该手把手的教导起来了。她今年十四,满十六后随她阿玛正式进内务府当差,历练得多了,到时候就不怵了。
以前的jīng力全放在金墨身上,对二妞的关怀少了点,现在仔细打量她,才现这丫头出落得一副标致的好相貌。老太太有了岁数,一辈子阅人无数,对女孩儿的评断有自己的一套讲究。先不能太瘦,太瘦闹饥荒似的,担不起福泽。银子的身板正合适,不显得胖,也不过分单薄,少女玲珑的曲线掩在直身的袍子底下,像怀里揣着宝贝,架子好,有底气,能端着。然后是五官,面如银莲,明眸皓齿,鬓角和鼻梁生得也极磊落,单看这眉目身条儿,就不比宫里千挑万选出来的主儿们差。
幸好佟家用不着参选,否则包衣出身要当十年宫女,委屈坏了这孩子。老太太得了的寄托,爱不释手,告诉她,&1dquo;那人叫容蕴藻,是保和殿大学士。你知道大学士吗?朝廷里共有五位,保和、体仁、文华、武英、东。其中保和殿大学士最尊贵,容蕴藻前边那一任是孝宗皇帝的小舅子。国舅爷薨逝后二十年,没人能坐上这位置,当今万岁爷敬重容蕴藻才学,特别高看他,加封了这个官衔。容中堂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上个月刚没,年纪和你姐姐很相配,他想来攀门亲,好让他们在地底下做伴儿。”
大家听了都有些意外,这是瞧准了的,人咽气就过来了,说得难听点儿就是候着死讯。颂银看了老太太一眼,&1dquo;阿奶的意思呢?”
老太太摇摇头,&1dquo;这事儿谁也拿不了主意,得听金墨的。她要是答应,开了个通婚外八旗的头,对底下这些妹妹们有好处;她要是不答应呢,也没什么,咱们佟家依仗的是皇上,和容家联姻不过锦上添花,没有也不可惜。”
颂银心里有点厌恶,觉得这容大学士不厚道。但是老太太没反对,她也不好胡乱说嘴。
&1dquo;大嫂子知道吗?”二太太说,&1dquo;她的意思怎么样呢?”
老太太是个比较专制的人,在她眼里媳妇的意见并不重要,只说:&1dquo;我也是刚得的消息,她先前厥过去了,就没让人往她跟前报。大老爷请人占卦去了,有了结果再告诉她吧,眼下她这样,知道了更伤qíng。”
正说着,丫头隔帘叫二姑娘,&1dquo;外头置办的寿材进胡同了。”
颂银忙应了声,低低道:&1dquo;阿奶,我去迎一迎,这还要&1squo;转空’呢。”
所谓的转空也是一种仪式,买的棺材不能空着进家门,叫&1dquo;不进空材”。进门前要依制往里放钱财杂粮,这种小细节,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竟然知道,也挺叫人纳罕的。
四太太隔着玻璃往外看,奇道:&1dquo;银子以前也没办过这个,怎么瞧她样样在行似的。”
老太太想了想,&1dquo;大概上回跟着大太太奔过一回丧,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了,这孩子过目不忘。”
颂银从上房出来,屋里燃炭盆,很暖和,到了外面起风下雪,冻得浑身打摆。丫头给她拿手炉来,她捧着上前院,大门上两个穿绿驾衣、戴小毡帽的杠夫正等候,见她露面,在槛外扫袖打千儿,&1dquo;给姑娘请安,材到了。”
颂银说好,吩咐管事拿金银锞子填进棺材里,数了数杠夫只有八个人,转头问:&1dquo;出殡用三十二人抬?”
管事的说是,&1dquo;老爷吩咐了,不叫张扬。大姑娘年纪小,六十四人的大杠怕她经不起。”
颂银叹了口气,十八岁算早殇,做这么大的排场已经是破格了。她让到一旁,看那些杠夫抬着棺材送进院子,因为是没出嫁的姑娘,不能把灵设在堂屋,只能停在边上的屋子里。她略站了会儿,阿玛从耳房里过来,边走边jiao代底下人,&1dquo;瞧瞧容家在没在门上留人,说一声,大姑娘点头了,让他们家赶紧筹备起来。”
颂银站在一边问:&1dquo;阿玛的卦占完了?”
述明点头,满脸的憔悴,&1dquo;都问明白了,她答应。我就知道,她人走了,心还惦记家里&he11ip;&he11ip;”
颂银鼻子酸,哭得太多了,两只眼睛疼得厉害,只得忍泪劝谏:&1dquo;阿玛别伤qíng,大姐姐知道您疼她。您留神自己,额涅那儿还得您多安慰着点儿。”
述明说知道,又看她一眼,灯下长身玉立,十四岁的孩子,个头挺高,乍一看大人似的。他轻轻叹了口气,温声叮嘱她,&1dquo;别熬整宿,这还没到最忙的时候呢。回头上屋里迷瞪会儿,外头让人盯着,到五更再起来。”
她应了,阿玛转身进了垂花门,雪愈大了。
颂银没回自己屋里,在前院厢房凑合睡下了,一夜打磬,当地一声,悠悠dang出去十万八千里。第二天起身,脑子晕乎乎的,刚擦了牙洗完脸,仆妇进来通报,福身说:&1dquo;时候差不多了,这就要入殓,二姑娘看看去吧。”
她瞥了眼案上的自鸣钟,卯时刚过,天还黑着,&1dquo;老太太、太太来了没有?”
仆妇说:&1dquo;后边各房的人都走动起来了,想是马上就要到的。”
她听了赶紧穿上素服,芽儿从盒里刮了玉容膏,揉开了胡乱往她脸上擦,&1dquo;大冬天的,别chuī坏了rou皮儿。”
她也顾不得,拔上了鞋跟出门,想想好些事要办,心里总有大石头压着。到了外面冷风一chuī才定下神,问水红绸子准备没有,那是要铺在棺底的。还有垫背的铜钱,都让人摆好,准备得差不多时老太太带着太太姑奶奶们来了,出花儿死的人,至亲也不敢靠近,都远远站着掩袖悲哭。大太太要上前,挣着说,&1dquo;让我看看我的大妞妞,我的儿”,阿玛不让。已经这样糟糕了,不能再有人折进去了。
颂银和让玉一左一右搀着老太太,怕她太过悲伤,上了年纪的人经不住。等金墨大殓一完,颂银就让人把老太太送回去,老太太摆了摆手,&1dquo;让我在前头坐会子,好歹送一送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