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酒客便散去了,姜云恪却独自一人睡不着,几经辗转,还是翻身出门,当夜云如流水,星月无光。他独自一人出了酒楼,走出栖霞小镇,径直往青城山上去。却不知,他刚上山,楼清姝便跟了去。
将近六年时间未踏入这座山了,山道两旁杂草高生,春风含凉,姜云恪心中参悲。来到生养自己的三空竹居,一片荒凉,焚烧过的痕迹在岁月的洗刷下隐隐淡淡,已新生绿竹。望着这一偏隅小地,竹林摇曳生声,空空荡荡,虫偃鸟息,远山空寂无声,天边月色朦胧,他坐在竹林中良久不起,心悲也无声。
半夜风凉,远在竹林深处的楼清姝似是微染风寒,打了个喷嚏,姜云恪便寻声看去,但见西北方向的竹林中,立着一道人影,被现后,缓缓走出来,见是楼清姝,他微微吃惊,急忙起身,道:“清姝,你怎么跟上来了?”
楼清姝道:“我知你今晚难眠,就没有睡去,你出来就跟了过来。”环视一下四周,又道:“姜哥哥,这边是你以前生活过的地方吗?”
姜云恪点头,心道这也是你亲生父亲生活过的地方。不过,此时还不是说出实情的时候,他道:“若是师父还在,三空竹居不会这么冷清的,他此刻或许还躺在摇椅上夜观呆呢。”说着,心底又涌出无尽的悲戚,转身看着空寂无声的竹林,“也不知师父埋在哪儿。”回想起当年师父去世后,好像连送他入土的人也没有,会不会曝尸荒野?一想到这个结果,便情难自禁,泪眼朦胧起来。
楼清姝见他背影明显抖动了一下,心有所悲,道:“姜哥哥,你可以跟我说说你以前的生活吗?”
姜云恪止住流泪,转身道:“我以前的生活很单调,每日往返到山下小镇为师父沽酒,偶尔到山上观中找玄清师父听听道法,或者找一清小道士闲聊。可如今,物是人非了……”
如今,也不知道那三绝观是否还在,因为五年前,一清就与他说过,他们要以天涯四海为家,不知那天涯有多远,四海有多宽,那一老一少两道又在哪里为家?几时才能再见?重回故地,已物是人非,姜云恪内心五味杂陈,尤其是师父是否有人安葬,使他心绪难宁。
楼清姝道:“不知为何,到了这里来,我也莫名的会想哭掉眼泪。”
姜云恪挤出一抹笑,只是在夜里看不清,他不想把悲伤的情绪传染给她,道:“可能是夜风太冷了,我们回去吧。”二人便下了山去,只是楼清姝却是几步一回头。
待两人身影消失后,一阵箫声忽然响起,公羊先生缓步而出,嘴边横着今日自制的一支竹箫,一曲罢了,对着已经荒废的三空竹居,一阵悲切,嘴里细念道:“风亦萧萧,水亦迢迢。阑珊夜色惹魂销,春寒露冷。叶落竹调,念那时人,那时遇,那时桥。三空影瘦。衣秩飘飘。一缕幽情上眉梢。红尘不见,梦远君长叹,此间云,此间月。此间箫。”
……
第二日,姜云恪三人买了些黄纸香烛,直上青城山,不过山道上却有来来往往、上山又下山的光着膀子的壮汉,问其原因,竟是朝廷在此山上修筑一座“青云楼”,已经开工两年之久,耗资巨甚。行至半山腰,一批人自上而下,大面积伐木砍竹,照势下去,三空竹居故地势必也将夷为平地。姜云恪大喝一声,冲至数十位精壮有力的樵夫面前,道:“诸位大叔,能否不要砍我身后这片竹林?”
这几位樵夫虽精壮有力,却都是一般凡夫,半点武功也不会,他们见姜云恪以及正赶来的公羊先生、楼清姝着装华贵,想必是钟鸣鼎食之家出身,便不敢顶撞,都停下手中工作,其中一男子道:“这位少爷,不是我们要砍,而是朝廷下命,我们小老百姓,也只是应征照做,寻个糊口。”
“建一座‘青云楼’哪里用得着这么多地?”姜云恪内心一震,这朝廷所建的青云楼竟动了这么多人力财力,占地面积竟也这般广,劳民伤财,实为不妥之举。三空竹居乃师父丧身之地,葬于何处也不知,他便想在三空竹居为其守灵七日便可。倘若此地被毁,怕是师父亡魂不静。
那壮汉又道:“少爷,朝廷下达的命令,今年的七夕前便要将这青云楼竣工,我们万万不敢耽搁片刻,风雨连夜的也要工作,不能按时完成,我们可担不起这份罪啊。”
姜云恪心想,开山伐木也并非他们所愿,实为无奈,总也不能硬阻他们吧,届时不能按时完成朝廷任务,受苦的还是他们,当即手足无措,楼清姝见状,道:“要不这样吧,大叔你们绕着砍,我看这片林子连夜砍伐也须得十日左右,行吗?”
那汉子不知姜云恪三人为何要执意留身后那块竹地,也不作问,反正从哪里砍都一样,只要不耽搁工作。当即道:“好,若是有事尽量办好,这朝廷给的时间有限,我们也是无奈啊。”便叫上众苦工男汉绕道而砍。
楼清姝几句话便将两难问题解决,当真灵毓聪慧,姜云恪不禁笑夸道:“清姝,还是你点子多。要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这些都是求生计的平民,当真要我阻拦他们,到时又要害了他们。”
楼清姝得他一夸,心底微喜,笑魇如花,道:“只是姜哥哥你今日状态不佳,心心挂念着你师父,所以一时脑子不灵通。”
姜云恪道:“我也不知道师父葬于何地,唯有在他生前居住的地方守灵七日,只盼师父在九泉之下别怪我晚来五年才为他守灵。”
公羊先生道:“心诚则灵,迟与不迟都一样。”
“先生说得是。”姜云恪当即转身进入三空竹居之地,跪着烧了黄纸点了香烛,过得片刻,林风拂起香纸烟灰,姜云恪忍不住悲痛,泪如泉涌,颤声道:“师父,若是你泉下有知,别怪徒儿这些年不能来为你烧纸点烛,今后的每年,徒儿定来陪你说说话,让你不再一个人孤零零的……”
楼清姝闻声生悲,眼眶微红,泫然欲泣,公羊先生道:“清姝,你也陪云恪去烧点纸吧。”毕竟,楼清姝是姜云恪的师父的亲生独女,或许这也是东离长卿答应她陪同来此的目的。
楼清姝走过去,在姜云恪身边跪了下来,拿起黄纸,一张一张的轻放在火堆中。这片竹林中,仿似感知到二人的心情一般,清风止拂,林鸟也静,一时间,这片地域,只剩下二位少年的哭声在飘荡。
当年玄清将三空遗体火烧于此,并未立下墓碑,此时姜云恪在此烧香焚烛为其守灵,倒也阴差阳错的选对了地方。
到了酉时时分,公羊先生早已回了四方来缘酒楼,楼清姝见姜云恪不肯离去,便陪同在此,饥饿之时,公羊先生便从山下送上些食物来。
如此这般,七日便匆然而过,砍竹伐林的那些苦工已将青城山大半的竹树砍了大半之多,整座山短短几天,除却山脚处,变得光秃秃的,可见许多苦工。
这七日以来,姜云恪一直跪在三空竹居,连夜不息,变得十分憔悴,当砍竹的苦工们看到他在此跪着,面前已燃烧了一大堆黄纸与香烛,纷纷猜测这少爷是什么亲人在此离世吗?见他六神无主,身旁的女子倒是好一些。苦工们正踌躇着要不要继续砍,这时一批官兵自山下而来,见众苦工围着,便大声呵斥:“你们在干什么?耽搁了工期,你们承担得了罪责吗?”闻言,众苦工便手持弯短的竹刀砍竹起来。
十数位官兵见一男一女跪在竹林中烧香焚烛,便又出声叱道:“喂,你们两个怎地在这里哭丧?赶快离开,真是晦气。”却见姜云恪二人不动,兀自跪在那里,那声的官兵便变了脸色,眉头一皱,一挥手,身后的官兵迅拔刀将姜云恪二人围了起来。
姜云恪心悲无神,似是听看不得一般,楼清姝见众官兵身着银鳞铠甲,将自己与姜哥哥围起来,便不禁担心起来,站起身来,道:“各位官爷,我家哥哥有亲人在此去世,你们通融一下,让他在此再为亲人守灵一日好不好?”
领头的那个官兵见楼清姝生得仙姿佚容,清丽绝尘,歪嘴一笑,透着邪意,又看姜云恪心悲如死,当即走近楼清姝,大胆戏谑说道:“妹子,你若是陪爷一天,我便通融你家哥哥一天,你若陪上一月,我便通融一个月,如何?”众官兵哈哈大笑。
楼清姝见这人宽容大耳,面泛色意,言语更是轻浮至极,令人好生厌恶,但又心想姜哥哥在此吊丧守灵,不能多生事端,当下挤出笑来,道:“官爷,你身边却是缺人陪,你通融今天,待我家哥哥守灵之期一过,我叫他陪官爷十天半月也不是难事。”
领头官兵更近一步楼清姝,笑得极其猥琐,道:“嘿嘿,官爷我只想让你陪,你家哥哥生得也算俊朗,想陪人,可到那些达官显贵的家里,服侍那些有着龙阳之好的官大爷,服侍好了,说不准还能被赏赐个一官半职的,那岂不是更好?”
楼清姝见他取辱于姜哥哥,霎时一怒,往后退了一步,道:“我敬重你是身居官职,却不想你却想起色于我,更是折辱姜哥哥,要是让你上头知道其手下有你这般人,不知会不会革你的职,让你来干这砍竹伐木的重活?”
领头官顿时一震,他于西蜀王府任职,而青云楼的监造全由西蜀王负责,那西蜀王李翀逍为人刚正不阿,严于律己,对手下更是严苛无比,但若让他知道自己在外调戏女流,革职是轻,重伤或入狱丢命是重。不过转念一想,身边这班兄弟都是跟随自己多年、更是自己一手提携的人,到时做了轻薄之事,再来个杀人灭口,叫这两兄妹告状也只能到阎王爷那里去告了,然后给兄弟们点好处,此事便此掩盖过去了。心里笃定这般打算,更为肆无忌惮,伸手便要去挑楼清姝的白雪也似的下巴,但刚一伸手,便被一只手横出抓住,当即便觉那只手的力道惊人,捏得他骨碎一般的剧痛,惨叫出声。
出手之人正是姜云恪,他虽心悲,但却不想在师父去世之地招惹是非,若是这群官兵听得进去楼清姝之言,通融个一天半日也行,可这领头人变本加厉,不加掩饰的想要轻薄清姝,他实难再忍。厉声道:“身有职位,不谋其职,却作出如此荒唐耻举,该死!”说罢,手上一用力,只听咔咔几声,那领头官的右手便骨折,姜云恪一松手,原地惨叫,随后目光阴冷看着姜云恪,便吩咐一众官兵,道:“你这小子,既然知道我是朝廷命官,还敢对我不敬,便是漠视大唐律法,兄弟们给我拿下!”众官兵领命,霎时诸多银刀反射银晃晃的光,一齐涌上。砍竹的苦工,急忙退避在竹林中观看。
姜云恪本就心悲、心愤,此时见众官兵一齐举刀涌来,在护着楼清姝的同时,一拳将一人轰飞,重伤不起,一掌挥出,如山崩地裂的掌风又将几人打得倒飞落地。这些官兵,丝毫不懂武功,而姜云恪身怀《离阳神诀》,随意一掌一拳,都让他们难以承受,受伤不轻,倒地以后,尽皆重伤不起,不一会儿便全部遍地哀嚎不止,那名领头官见状,心惊不已,当即弃刀落逃。姜云恪右脚一踢地上的刀,顿时长刀便如飞似向着那领头官射去。
“姜哥哥不要!”楼清姝心一惊,可是已然不及,“噗”“啊”的两声先后响起,众苦工亦是瞧得惊心动魄,但见那领头官右肩处血流如注,右臂竟被齐刷刷割断了!楼清姝心一松,不过伤了这朝廷命官,麻烦也不小,当即催促着姜云恪下了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