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便又回内寝去了,斛律普照站在那里怔,多久没有见少帝笑得那么高兴了?嘴里要蜜水,脸上也像浸了蜜一样,弄得御前当值的人都惶惶的,不知少帝今日是怎么了,丞相病得沉重,他却如此欢喜,岂不让人生闲话!
huang门出去传令,家丞很快准备妥当,送了竹箧和胡饼来,&1dquo;君侯还未进昼食,如果能吃一些更好。”
huang门呵着腰,低着头,两手高高托着漆盘送进来。余光能瞥见内寝的qíng况,丞相靠在榻头上,少帝偏身坐在席垫上。一国之君全无平日不可一世的模样,huang门心下惕惕然,如此家常的天子,真是少见得很呢。
扶微挥袖让人退下了,自己牵袖为他斟蜜水。见他喝了药,忙直起身把漆杯递过去,&1dquo;以前我的内傅就是这么服侍我吃药的,喝口蜜水舌根上便不苦了。”
他觉得好笑,风里来雨里去的人,这辈子没尝试过药后找点慰藉。她毕竟是女孩子的心思,不管如何执政弄权,到了后闱细致柔qíng,那才是姑娘应该具备的本能。
&1dquo;好喝么?”她眨巴着眼睛,见他疲累地点头,忙抽掉隐囊让他躺下,&1dquo;你冷么?可要汤婆?”
她是头一回照顾人,那份热qíng叫人克化不动。丞相勉qiang笑了笑,&1dquo;我不冷,上不用忙。我在想长主的事出后,盖侯会怎么办。”
她嗯了声,沉寂下来皱着眉道:&1dquo;所以我要等軿车入了荆王治下才动手。上次你命霍鼎与司马期彻查荆国兵制,奏疏送入台,并没有查出什么不妥来。可是我知道,荆王蠢动多年,不可能没有蛛丝马迹。这个人,若要朝廷出力解决,太费周章。倒不如将祸事引向他,凭盖侯和他斗,至多最后朝廷从中调停斡旋,事成则罢,若不成,荆楚和朔方的兵权借机收回来,朝廷便可兵不血刃。”
她说政事的时候,表qíng冷漠而专注,几乎感觉不到她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大概在喜欢的人面前有顾忌了,侧过头来,腼腆对他一笑,&1dquo;你又要说我心机深沉了是么?移花接木,借刀杀人,我不是个善xing人。”
他却缓缓摇头,&1dquo;你我身处这样的位置,心若不狠,刀很快就会架到自己脖子上。以仁孝治天下,那是诸侯宾服,朝中再也没有异己时,才有资格谈论的话题。自孝宗时起,诸侯割据各霸一方,到文帝时期略有改善,但问题终究存在,不将这些隐患全部铲除,臣寝食难安。”
她听了探过来,眨巴着眼睛问他,&1dquo;是为我寝食难安么?”
明知故问!他看了她一眼,&1dquo;你说呢?”
她得意道:&1dquo;你我君臣本是一体,别人尚有可能划清界限,你我不能。我败,则如淳败,我死,则如淳死,可是么?”
他终于点头,&1dquo;是,以前是,以后更是。”
她很高兴,在他肩头蹭了蹭道:&1dquo;我如今什么都不怕了,真的。我有你呢,阿叔、相父、恩师&he11ip;&he11ip;”嘻嘻笑着,调侃似的,看着他尴尬脸红,愈觉得欢喜。
&1dquo;你要快些好起来,明日的大宴若能参加便尽量来吧&he11ip;&he11ip;都是手握兵权的王侯,我有些怵。”
他昏昏地嗯了声,却又不得不考虑,那个家宴到底该不该出席。他把持朝政十年,树敌太多,那些高高在上的源氏宗亲们本就对他满肚子意见,这次未必没人借酒盖住了脸,bī他当场宣布归政。宣布归政,手上的权力全部归还,他不怕旁的,怕她尚且不够成熟,大权在手时驾驭不住那把舵。到时候jian佞都出来了,欺她年轻,怂恿她冒险,万一她不听他劝告,那么好不容易缔造的国泰民安,不消多久便会土崩瓦解。
他惆怅地打量她,她眼里闪着希冀的光,其实还是迫切地渴望权力。少年意气,一门心思纵横天下,并不真正了解这江山社稷要运转起来,得费多少心力。如今照他的心思,他不惧归政,扶植她,还她锦绣天下,他可以肝脑涂地。然而就算她能容他,无权无势空有丞相头衔,那些往日的政敌们会不会就此将他拆骨吃rou,不用推断,他也知道。
要保命,势必和她的期望背道而驰,这就是这段感qíng的可悲之处。
&1dquo;京畿周围的兵力,臣早在大婚前夕就已经安排妥当。禁中的守备由卫尉和执金吾协办,即便臣不来,上也不必害怕。臣僚中出身宗族的不在少数,太尉、太仆、宗正&he11ip;&he11ip;这些人,到时候都会助陛下一臂之力的。”
她不说话,只是哀哀看着他。他又觉不忍心,只得改了口,&1dquo;我知道了,若下得了netg,我一定去。”
扶微看他这样,自己心虚起来,她终究免不了算计,一面说着爱他,一面又在盘算怎么把他的大权全都掏挖出来,想想是有些不厚道的。
她轻吁了口气,&1dquo;罢了,我看你病得厉害,还是不要去了。好好养病要紧,我身边有太傅他们撑腰,你不必担心我。你身上不好,万一应付不了他们,我心里又着急。”她抚了抚他的脸,&1dquo;我知道你的心,绝不会怪你的。你就留在府里调理身子,只有一点,不许那个魏女近身,知道么?”
他无可奈何,&1dquo;知道了,免得你多费手脚,收进宫里还得想封号。”
她龇牙笑,在他鼻尖一点,&1dquo;孺子可教&he11ip;&he11ip;”
话方说完,听到斛律普照在门上通禀,说敬王入宫谒见陛下。
敬王源表?她站了起来,要是没记错,源表的儿子一度是jian相取她而代之的上佳人选,如此倒要好好会一会的。
她扬声命侍中筹备,下寝台穿上了鞋履,复又回身亲了他一下,&1dquo;好好养病啊,待我办完了事再来瞧你。”然后在他的目送里,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第45章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这位敬王源表和其他兄弟比起来,最大的区别就是老实。世上万事,必须讲究个度,如果老实得太过了,人就显得庸碌,所以原本应当由他嗣位的江山,最后落到了先帝手里。
文皇帝这一生共养了七个儿子,最先的太子源述是姜皇后所出,既是嫡又是长,文帝很疼爱他,传位几乎是毫无悬念的。可惜这位太子福薄,十六岁的时候得了一场怪病死了,文帝很伤心,期间五年没有再册立太子。太子位悬空日久,各方都开始猜测,究竟谁会是下一任储君。那六位皇子一一排下来,结果只有敬王源表符合硬xing要求。
历代帝王选择继承者,都遵循&1dquo;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的信条。太子述薨后,行二的源表就成为诸子中最年长的,且他的生母谢夫人出身世家,尊贵非比寻常,如果他那时候机灵一点儿,这皇位基本就没先帝什么事了。
源表木讷,人人皆知,他的老实从每一个毛孔里散出来,读书、骑she,甚至政治见解,没有一处合乎帝王治世的标准。如果这些还不足以导致他和储君之位失之jiao臂,那么他成婚五年没有子嗣,可能这就是文帝迟迟不肯册立他的症结所在。扶微后来曾听过一个传闻,说有一次文帝染病,谢夫人侍疾时哭闹不休,请主上立表为太子。结果文帝大怒,拍案道&1dquo;后继无人,何以立国”,狠狠斥责了谢夫人。所以这点上源表就不及行三的先帝聪明,不管怎么样先将储君之位弄到手,儿子可以慢慢生,地位确立是不等人的,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扶微对这位皇叔的印象不是太深,但既然进宫来了,也需慎重接待他。她的金根车很快返回禁中,因敬王是族亲,已经被引到路寝东厢等待召见。她在帐幄中落座,便令侍中传他,他穿着公服迈着方步入内,毕恭毕敬向上行礼,微胖的身躯,看上去笨重迟钝,&1dquo;臣敬,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扶微忙起身相扶,&1dquo;皇叔不必多礼,咱们叔侄多年未见,皇叔别来无恙?”
&1dquo;谢陛下垂询,臣长久隅居封地,心中虽记挂陛下,亦无法入京来。今次趁着陛下大喜,特进宫看望陛下&he11ip;&he11ip;”他含笑抬起眼来,温和地打量了少帝一眼,复又垂,颇有些感怀地长叹,&1dquo;陛下如今成人了,文韬武略治国有方,先帝得见,何等慰怀!”
怎么说呢,毕竟是血亲,如果没有太尖锐的利益冲突,彼此间还是可以和睦相处的。敬王忠厚温吞,扶微暂且感觉不到威胁,因此面对这位皇叔时,倒也十分的坦然。
她比手请他入座,又寒暄了几句,问今次王妃与世子是否一同进京来了。敬王道是,一面羞惭道:&1dquo;先头王妃薨后,臣便封藩入了蜀地,现在的王妃自嫁与臣起,便没有见识过京城的繁华。世子更是,huang口小儿,整日念着要上御城看骆驼。臣就打了他一顿,京城又不是西域不毛之地,哪里来的骆驼让他看!”
扶微闻言轻笑,&1dquo;皇叔过于严苛了,原就应当让世子出蜀看看,将来还要报效朝廷呢。世子今年多大?”
敬王道:&1dquo;七岁了,前两天刚掉了门牙,这模样也不敢领他来拜见陛下。”
要说这位皇叔,老天实在很不眷顾他,头一位王妃善妒,他根本不敢随意召御婢过夜,王妃自己又一直没有生育,弄得众人都以为敬王不行。后来王妃没了,他的苦日子才算到头。重娶了一位,这位贤惠,亲自为他张罗了几房小妻,然后敬王就如老树开花,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除了已立的世子外,另还有三子两女,堪称奇迹。其实源氏诸王除先帝外,子嗣并不单薄,结果最后传继宗祧的竟是她,实在是造化弄人。
不过同他说话,有种平实而家常的味道。敬王的谈吐不像其他王侯,他不会用华丽的辞藻来堆砌他的用心,和他jiao谈不必费太多心思,这点倒很不错。
扶微应景地同他虚聊了几句素未谋面的堂弟们,然后把重心移到了他此次进宫的用意上。
敬王侃侃而谈:&1dquo;自孝宗藩地大乱后起,许多史料与典籍遗散民间,臣曾入兰台查阅,中藏书三万卷,大大不及光帝时期。臣是无用之人,一生喜好读书,自入蜀起便收集流落各地的书籍,且对赤轴青纸、文字古拙之书加以整理,历时十年,如今已达两万余册。此番入京来,便是为向陛下献书的。”他舔唇一笑,又道,&1dquo;陛下幼时可尝听过雁形阵、玄襄阵、却月阵?这些作战阵法几近失传,现臣将兵书如数筹集成册,已经运至白虎观内,由儒生们查点。只要陛下恩准,便送入兰台,以充馆库。”
扶微听后大觉惊讶,&1dquo;皇叔凭一己之力寻回两万余册?”顿时欢喜起来,趋身道,&1dquo;这事朕早就想办了,只因分身乏术,抽不出空闲。今有皇叔为朕分忧,朕深感欣慰,皇叔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