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说起严厉来,现在正在学舍里的刘夫子是整个书院里都是数得着的。从应屏书院出去的学子,别的不一定记得、但这位夫子的手板子却一定印象深刻。他手里那个三指并宽、底部有个稍细手柄的深木色的戒尺,可谓令诸学子闻风丧胆,整个书院上下,几乎所有学生的掌心都被它打肿过。
有这种威名在,这位夫子的讲堂上自是安安静静没有一丝杂音,连最调皮捣蛋的学生都不敢出别的动静。课上被他点起作答的学生少不了背生冷汗、说话磕磕绊绊,生怕哪一句说错了,手板子就落到自己身上。
许是这位刘夫子今日心情实在不错,点了一圈人居然没有一个挨打。
就连刚刚叫起的那个满脸心虚、舌头打结的学生,刘夫子在听他作答中途有几度皱眉,但终究也没有说什么,勉强颔了一下,让他重跪坐下了。
听见那声坐下后小小的舒气声,刘夫子眉头一跳,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
刘夫子虽然严厉,动用戒尺却从来都是有缘故的,刚才那位学生作答虽是磕绊,却也勉强切了题,他自然不会无故打人。而且对方比之过往来,进步何止一点半点,刘夫子虽然没说,但是心里到底是满意的。
只是刚才那声舒气,到底让他有些不满:这种有点心情就显露于外、喜怒尽皆形与色的模样,哪里像是个读书人?!
刘夫子拧着眉头别过脸去,转而点了另一个学生的名字,“孤鸣,你来说说。”
这次站起来的是一个宝蓝色衣衫学生,他明显比之前被点名的人表情要从容得多,这会儿作答起来也是侃侃而谈、神态自若,不过一会儿,原本脸色有点难看的刘夫子已经缓缓舒展开了眉眼。
等到杨孤鸣答完,他的表情已经彻底缓和下来,居然难得说了一句夸奖,“精进了不少,课下用功了。”
杨孤鸣却没有第一时间应下这声夸赞,而是在少许的犹豫之后小声,“税法之事,方夫子昨日讲孟学稍稍提起过,学生不过是从中拾捡些牙慧,不敢当做己功。”
刘夫子一听那个名字,唇角立时往下一撇,脸色顷刻间拉了下去,就连原本正在捋须的手也一下子顿在了原处。
杨孤鸣见状,连忙低下头,不敢再多说。
过了好一会儿,刘夫子神色才勉强和缓下去,只是语气多少还有些僵硬:“你……”先坐下吧。
结果这话刚刚开了个头,便是一声锣响,紧接着就听外面不知何人嚎了一嗓子,“下节方夫子的课在问经舍,大家快去抢位置啊!!”
这话落,就是一阵嘈杂混乱的应和声,又有不远处闹哄哄的脚步踩踏的声音。
刘夫子刚刚缓下去的脸色一下子就黑了,忍不住喝了一句,“成何体统!”
——哪有半点读书人的样子?!
可抬头再看学舍内,十个里面有八个转头向外,剩下的两个虽是面向前方,眼珠子却也一个劲儿地往边上瞥。
气的刘夫子把书生生砸到了桌面上,这一声响,终于引得屋内的众人回神。
刘夫子脸色黑中都有点青,他沉声,“怎地?散课了还不走?得让我这个先生请你们出去不成?!”
学舍内的诸位学子这才如梦初醒,齐齐行礼拜别先生,一个个规规矩矩走到了门口,然后……拔腿就跑。
刘夫子:“……”
他手里那柄戒尺差点被自己生生地掰折了。
成、何、体、统!!
杨孤鸣倒是留到了最后,一直等到人走完了,才缓步上前深施一礼,“夫子。”
见是这个让他颇为满意的学生,刘夫子脸上的神色才稍稍缓下,他点了一下头,示意他有何事直说。
杨孤鸣似是踌躇了一下,才下定决心一样开口:“就学生这几日去听的课,方夫子学问是极好的,不仅熟习经学,就连政事上也颇有见地,只是为人豁达些、不拘小节。夫子……恐怕是对方夫子有些误会。”
杨孤鸣因常上前请教探讨,对刘夫子还是比旁的学生更熟悉些,他知晓刘夫子虽严厉,却实在面冷心热,平素也最敬重有才学的人。而方夫子虽然年轻,但是学问却已经极好,课堂上各种名家典籍信手拈来,讲起学来也是旁征博引,绝非一开始书院里传言的那等走后门来的人。
杨孤鸣觉得刘夫子到现在对方夫子还如此不喜,应当就是听信了那些谣言,所以才产生了诸多误解。
听得学生这话,刘夫子却只冷冷地哼了一声。
误会?能有什么误会?!
有如此天资却不好好治学、以期更进一步,反而整日家和学子们闹成一团,如此能有什么进益?——荒废!都荒废了!!
再者他那课上都是什么荒唐样子?!学子竟然当堂随意插言,师长没有师长的样子,学生没有学生的礼节,尊卑不分、长幼不明,动辄笑声传于舍外,哪有半点治学的严谨?!
——半点体统都没有!
杨孤鸣看刘夫子这个表情就知道这误会还没有解开。
他本想再劝解几句,就比如说让刘夫子听一听方夫子的讲学,便自然真相大白、谣言不攻而破。只是话到嘴边,又想起方夫子那别具一格的教学方式,只能重又咽下去,依照两位夫子的性格,恐怕刘夫子真去听了才会弄巧成拙。
而另一边,那些恨铁不成钢的话,刘夫子到底不会在学生面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