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最后一天,安澜请冷清泉到御花园中小叙。两个坐于假山背侧的百花亭中,此亭对面是花圃,花圃中的花儿开得极盛极艳,说是万紫千红争绯斗彩,也丝毫不为过。花儿中很有一些芳香浓郁的,随着清风吹来,阵阵幽香沁人耳鼻。此亭背后则是假山上的潺潺流水,水流叮咚极为悦耳,又能给人带来舒爽与清凉。在此地闲坐,当真是惬意至极的事。
最难得的是安静,安澜把侍儿们都打走了,偌大的幽境,只他们二人,当真是话不传六耳,想说什么私房话都可以毫无顾忌。
“你近来心情不好,可是有什么事?”安澜嚼了两颗冰镇樱桃,方才低声问冷清泉。
冷清泉笑容顿了一下,避而不答,“没什么,臣侍心情挺好的。”
安澜把盛着荔枝的白玉盘子推了过去,“此处再没别人,有什么话你只管讲,便是本宫帮不了你,你说出来,心里也会好受些。”
冷清泉一双琥珀色的大眼静望着五彩缤纷的花圃,双目失焦,却仍旧沉吟不语。
安澜见状便试着分析道:“可是哪个侍儿差役怠惰你了?若是这样,你莫要一个人委屈,告诉我是谁,我替你罚他们。”
冷清泉不欲接话,默不做声。安澜见状,误以为果然是侍儿怠慢了冷淑君,立刻就怒了,“是哪个侍儿这么不懂事?是我殿里的?我这就回去罚他们!必要给你出气!”
冷清泉这才摇了摇头,“不是侍儿们,他们近来都还好。”
安澜听了,略舒了口气,他就说嘛,他这阵子亲掌宫事,又时常告诫侍儿们不许对冷淑君不敬,若是这般小心,尚且有人敢怠慢冷清泉,那他这治宫理事的能力也太差了些。
只是不是他殿里的侍儿,那必然是别人。他瞟了一眼冷清泉,冷清泉今日穿得极为素净,一身雪白的宫袍,虽然衣领处有暗纹闪耀,但比起冷清泉平日里爱穿的明蓝翠绿,这颜色着实过于朴素了些。头上戴的饰也很简单,不是纯金冠也不是宝石簪子,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白玉簪。这样的装束,让他怎么看都觉得冷清泉一定是有心事的。
“可是哪个弟弟说话不防头,刺到了你?”
安澜再次试着分析,他想不是侍儿们,那就应该是君卿们。若是君卿们,那就更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后宫的男儿虽然平日里做不到亲兄热弟一团和气,但都是正派又善良的男儿,没谁会故意趁人病要人命,顶多是说话不留神,刺到冷清泉眼下这颗脆弱敏感的心了。
冷清泉再次摇头,声音苦涩,“也不是弟弟们,皇后莫猜了。”
不是侍儿,不是君卿,难不成是公主?
安澜有些惊异,脸上笑容更加真诚,“那就是辰儿调皮了?若真是这样,你细细告诉我,我回头教导她,这孩子越大越不懂事了。”…。
自己若是不讲,他就要把宫里的人全都猜上一遍吗?别人也就罢了,若为了这个责备大公主奕辰,那岂不是要平地起风波?冷清泉苦笑了一下,拦截住安澜的话头,“公主近来挺好的,皇后莫要冤枉了孩子。”
“那是,陛下?”安澜试着做最后的猜测。
冷清泉不接话,眼泪却流了下来,那断线珍珠一般的泪滴沿着清俏的下巴成串地往下落。安澜掏出袖子里的罗帕,走上前去给他拭泪。
冷清泉哭了好一会儿都止不住泪水,安澜也不催他,就那么站在一旁陪着他。
又过了好一会儿,冷清泉后背起伏得弧度小了些。安澜方才轻声道:“你我一个宫里住了这么多年,不是兄弟早已胜似兄弟,有什么话不妨讲给我听,或者我能帮你,便是帮不了你,你也有个人诉诉苦,不至于一个苦在心里,苦坏了。”
这话正合冷清泉的心意,自打沃儿出嫁,冷清泉便没了能讲心里话的人,虽说以前他同安澜也不和睦,但安澜近来待他还算不错,今日又支开了人,特意问他,他不妨领了这份情。又觉得安澜终究是明帝的正宫,明帝待他不好,他找正宫告告状,也是理所应当的。
“她越来越不知道体贴我了,只想着玩笑玩闹,这玩笑可是能开的?我现在,没事还要被人找点事编排呢,还架得住她这般给人家递刀子?”……
“她越来越不知道体贴我了,只想着玩笑玩闹,这玩笑可是能开的?我现在,没事还要被人找点事编排呢,还架得住她这般给人家递刀子?”
“我若当时一头撞死了,她就不后悔吗?”
“她不说她自己做错了事,倒怪我小题大做似的,那天之后再不来看我。”
“可怜,我嫁给她这么多年,如今竟成了给妻主解闷的玩宠了。”
“向儿已经被她给出去了,我在这宫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所依仗的唯有一个她,她却这般待我,先自存了玩闹的心,做妻主的都不尊重我,别人还会把我看成个人吗?”
“我若是个有气性的,就该赌气走人,或是一辈子都不再理她。”
“我只恨我没这个气性,她这般轻慢我,我心里头还是放不下她,放不下向儿。”
“她大概就是笃定我不会怎么样才这般肆无忌惮,可怜我对她的爱,竟成了她伤害我的刀柄。”
“我怎么这么命苦,二十岁才嫁了一个合心意的妻主,快三十岁了才生了一个女儿,到如今女儿是别人的,妻主一点都不知道心疼我。”
安澜默默地听着,并不拦截冷清泉的话头,他心里面明白,明帝虽非有意轻亵,但明帝未能体谅到冷清泉的处境变化,仍旧像以前一般待冷清泉,这便是不够温柔体贴的意思了。他得空了,倒要劝劝明帝。只是当着冷清泉的面,他不能这样许诺。
他同冷清泉一样都是明帝的夫郞,虽说他是正宫,但也不具有矫正天子言行的权力,更不能让冷清泉认为他有这样的本事,以后遇到委屈向他告告状就什么都解决了。他是正宫,却不是明帝的父后。…。
他只是静静地陪着,偶尔说上一两句宽慰冷清泉的话。
但就这般,冷清泉心里也好过了许多。他对于明帝既不能真正怨恨,那心里的委屈便需要一个遣的窗口,安澜肯做这倾听的人,他把这委屈讲出来,也就不那么堵得慌了。
讲完了,他也不待安澜开口,径自看了一眼天色,对安澜道:“天不早了,该接公主下学了,咱们回去吧。”
今日是休沐,奕辰不用读书却需练武,从辰正练到午时二刻,眼下已是午初,是该要回去接公主回麟趾殿用午膳了。
安澜听冷清泉这么说,知道冷清泉心里头的苦闷已经得差不多了,他笑着接话,“走吧,今个儿内侍省送来好大的扇贝,本宫让人做上了,咱们好好用点。”
安澜与冷清泉在御花园中叙话,这事明帝是不知道的。明帝昨日一连惹恼了薛恺悦和林从两个,自己心里头也很是烦闷,夜里没去找任何一个君卿,她只陪着沈知柔用了晚膳,又看着沈知柔服了药,就一个人闷闷地在紫宸殿睡下了。
她这阵子名义上要照料沈知柔都是不翻牌子的,故而她一个人睡下,也没有引起安澜的觉察。
清晨醒来,她还是觉得烦闷,盯着沈知柔用过了早膳,她便起驾前往京郊惠王府的庄园,由惠王世女萧冰月和淑王世女萧忆月陪着在庄园中打猎。天到中午,萧冰月安排了午宴,又让人把亲妹子惠王另一个女儿萧冷月也喊了来,四人一同用午膳。
明帝对这三个堂妹感情有亲有疏,算起来彼此关系最好的是萧忆月,但她与萧忆月也并非自幼要好,做不到无话不谈。萧忆月又是个一心疼爱夫郞不怎么管闲事的,见她心情不好,也只是尽职尽责陪她打猎,并不多话。
那萧冰月性情最为方正,在天子跟前向来不多说废话。这会子要做主人,忙里忙外地招呼,既要安排明帝午宴,也要安排明帝带来的御前护卫们用餐,更加没工夫同明帝闲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