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叶衡最近很烦心,她的正君老蚌得珠,以三十六岁的年龄怀上身孕,这本来是件极好的事,可这喜事是有代价的。最明显的代价便是正君基本上吃不下饭。虽然没到吃什么吐什么一点不留的地步,却也差不多了。不过怀孕两个多月,人就瘦了一大圈。本来还是中等微丰的身材,现在已经能够算得上瘦弱了。脸颊的变化比身材更明显,原先她家正君是胖胖的小圆脸,现在都快要变成尖下巴瓜子脸了。
吃不好人就没气力,原本很爱在府中走动种花浇花养鱼养鸟的正君,眼下从早到晚躺在床上,一躺就是一整天,整个人恹恹的,眼睛里一点神采都没有。
正君这样,叶衡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她也找太医问过,前来诊脉的太医正史燕梦说,男儿家有孕都这样,她家正君三十六岁才怀第一胎,自然要比别人辛苦。
史燕梦还给她讲了一番大道理,什么“少年男子,其气未成,长肉长血,生骨生筋,此之时也,戒之在早,承恩太早,骨骼难长。青年男子,血气已成,骨骼已健,侍妻承恩,生女生男,合乎天之道,此之时也,唯忧其旷,久旷之身,不得露,如江如湖,湮滞为灾。中年之时,其气已老,其血渐少,露过多,必损身体,此之时也,保养为宜,承恩不可数,分恩分宠,利己利人。”
她哪能静得下心来听这样的大道理,再三打断,请问这位史太医她眼下究竟该怎么做?
然而史燕梦掉了一番书袋之后,告诉她的却是什么都不要做。
“在别人做祖父的年龄遇喜,身体一时半刻接不住这喜事,五脏六腑怨气冲天,誓要将这胎儿赶出体外。这是躯体自保之策,虽不常见,却也正常。”
“此时不可惊慌失措,他吐便让他吐,他歇便让他歇,等过了这头三个月,身体见这喜事已成定局,自会老老实实调动脏腑,积存血肉,照护这胎儿,迎接这喜事。”
史燕梦的这番分析,应该说很有洞见也很睿智,叶衡被说服了,然而虽然心里没有那么担忧了,可是瞧着恹恹在床的夫郞,她还是忍不住心疼。这几日索性连请了五天假,朝堂不上,衙门不去,专门在家陪夫郞。虽说陪着也没什么用,但她还是要坐在床榻边上,握着早早地就躺在床榻上准备入眠的正君的手,痴痴地凝望。仿佛这样的深情凝望,可以解除正君身上所有的苦痛。
“妻主,燕窝粥煮好了,让哥哥用一点吧?”
叶衡的侧夫齐苗从外面端了越州瓷窑烧制的带盖小碗过来,那小碗中盛着煮好的燕窝桂圆银耳粥。这粥品在以前是正君很爱用的,叶家虽不是什么豪门大户,但叶衡做大理寺卿多年,家中也没太多人口,一家人在银钱上的使用那是十分宽绰的,正君自己掌着家事大权,对自己当然不会吝啬,什么枸杞茶、燕窝粥、鲍鱼汤、花胶鸡,厨房里头轮番做。
此刻正君听见齐苗的动静,连抬眼瞧一瞧都懒得看。
什么稀罕物,他平日里吃这个,眼下有了身孕,怀了女儿,还吃这个吗?
身体多日不适,让他比平时娇气了许多,只觉得自己没有得到足够的体贴,心里头委屈得很。
“好歹吃一点?嗯?”叶衡从齐苗手中接过餐勺,仍旧让齐苗端着小碗,她自己从小碗中舀上一勺,递到正君枕头前,试图劝说正君好歹用一口。
正君赌气地闭上眼睛,三十六岁的男子撒起娇来让人很是无措。
叶衡讪讪地看着闭目养神的正君,一时间不知道汤勺该不该放下。
叶衡今年三十有七,自十六岁那年娶了十五岁的正君,两个从未红过脸。……
叶衡今年三十有七,自十六岁那年娶了十五岁的正君,两个从未红过脸。
两人最初也是母父之命,媒妁之言,当时叶衡的母亲担任乐州绿屏县县令,正君的母亲担任乐州乐水县县令,两县相邻同在一州,两位母亲有一日公务上相见,说起彼此的儿女,越说越投洽,即刻定下婚事。从定亲到完姻,不过一两月功夫。
彼时两家母父都恪守时俗,叶衡在成亲前并未见过自家夫郞。花烛之夕,初见郎君,叶衡一眼动情。
十五岁的少年眸如星灿,颊似桃红,下颔轮廓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婴儿肥,身材四肢已经开始向成年男子看齐,双腿修长,腰身俊抜。
最重要的是还不怕她,少年郎君眨着浩瀚星空般的眼睛,脚步坚定地向她走过来,亲自执壶,劝她饮下一杯椒花酒。
椒花酒落肚,她脸红心跳,无师自通,把郎君身上的喜服,解得轻而易举。
燕而婚,如胶如漆。
少年人初尝情爱,哪有不纵情的道理?
一连大半年,她都不曾拿过书本做过文章。每日里不是带着正君出去看山看水赏花赏月,便是同着正君抓鸟抓鱼养猫养狗。偶尔还会陪着正君参加一些少年男子们的聚会,品酒品茶,研究美食,捯饬香草,她也不多看别家男儿,只在一旁乖巧地等待正君。
青春时光是那样美好啊,两个携手并肩,行走在赤阑桥上,背倚着披着轻纱的青山,脚踩着清凌凌的河水,犹如一双丽人穿梭在姚天仙境。
偶尔到小食摊前坐着,冬日里共食一碗馄饨,夏日里互相喂冰粉,彼此眸子中的甜意溺死个人。
可是她母亲对她给予厚望,她们家不是什么官员世家,将来的前程要靠她自己挣,她连个进士都考不了,又如何能够在朝中做官呢?
她成亲的第二年,母亲很生气,把她和正君一起叫过去,严词督促她用功读书,要她参加来年的科考,并且不许正君打扰她,每十日方许妻夫一聚。
少年妻夫,感情正浓,忽然间要被勒令分开,这谁受得了?科考事大,可是她才十七八岁,远不到为前程担忧的时候。
于是,人被母亲拘在书房读书,心却天天系在郎君身上。
书放到一边,做做样子翻一翻,给母亲一个交待。每日里真正做的却是给正君写情书、画小像。每日一封情书,一封至少三百字,一写就是小半天。每三日一幅小像,动构思要一个时辰,画线条要一个时辰,皴染要两个时辰,敷彩要一个时辰,装裱也要一个时辰。
宝贵的青春时光全都用来做这些了,她却一点都不觉得是浪费光阴,反而乐在其中。
正君也很纵着她呢,年轻的少年郎,得恩宠正是乐此不疲的时候,两个感情又好,哪里能够忍受孤枕独眠相思不相见的滋味?
她在书房中写情书,正君便在后院写幽幽怨怨思念无限的诗篇。
明明只是从书房到后院起居室的距离,在正君的,愣是变成了隔山隔海,山川辽远,关山难度的旷世奇冤。
什么“咫尺难相见,方知隔重关”,什么“书沉沉隔山海,梦魂悠悠去复来”,什么“东风只解禁侍身,几时得如杨花便?”什么“濛濛飞絮绕窗久,借而传语报相思。”
正君不仅羡慕那能够飞入书窗落入她案端的柳絮与杨花,就连能够活跃在书房墙角下的蟋蟀与纺虫,能够在她窗外枝头上鸣叫的蝉鸟,都能眼红不已。
“促织嘤嘤语,犹得妻主怜。我泪流将尽,不见妻主颜。”……
“促织嘤嘤语,犹得妻主怜。我泪流将尽,不见妻主颜。”
“鸣蝉不知足,苦苦叫不休。羡尔近妻主,绿鬓到白头。”
这样子彼此牵挂,情浓得抛不下,当然是考不了进士的。
头一次科考,她连解试都没能通过。
母亲很是生气,并且认准了是年少的女婿逗引得她无心读书,一怒之下把亲家母父叫了来,要亲家无论如何告诫自己的儿子,前往别再引诱她游玩。
彼此势力相当,母亲没说太难听的话,但是亲家母父也与母亲一样着急,她是母亲的女儿,也是亲家的儿媳,亲家自然也盼着她能够有出息。
不过亲家在期盼着儿媳能有出息的同时,也心疼自己儿子,青春少年郎,十日一见妻主,这算什么事?亲家母父好说歹说,她母亲同意她每三日与夫郞团聚一宿。
得了这样子的恩准,她开始收心读书,正君也收起了少年郎的心性。哪怕是夜里被她欺负得喊了半宿妻主,第二天仍旧能催促她去书房读书做文章,再不像以前那般泪眼汪汪扯着她的袖子难舍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