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眼前少年的形状与他记忆中的李景然相比只能用脱胎换骨来形容了。
李景然身上究竟生了什么才使他性情大变?李廷方难得有些好奇起来。
李景然又道:“这是舍妹淑然,淑然,快跟叔父问好。”
李廷方这才把注意力分了几丝给躲在李景然身后的怯弱少女。那少女不过豆蔻年华,长相温婉清丽,被兄长叫起,便红着脸给他盈盈一拜,声如蚊蝇道:“淑然拜见叔父大人。”
李廷方微微颔,请两人坐下,并命人看茶。就见李景然虚脱地靠坐在椅背上,脸色惨白,大汗淋漓,全身都在打冷颤,他强撑着捧起茶,茶水却洒了他一身。
“胡闹!”李廷方忍不住斥道:“既然病了就要好好歇息才对!来人,去找大夫。”
乐景心中微松。果然他来拜见李廷方是个正确的决定。
李景然生母早逝,母族式微,仰仗李父鼻息过活。因此尽管李淑然被王氏许了那样的人家,李景然的舅家们也没有一点异议。既然母族靠不上了,乐景只能从父族那边思考出路了。
就在这时,他想起了李廷方。
李廷方这个人,在后世也是大名鼎鼎,被称为中国中学教育的筑基人。为人清直正派,是个有史书背书的磊落君子,一生散尽家财兴办中学教育。
李景然所读的南明中学,就是由李廷方兴办的私立中学。南明中学主张有教无类,李廷方花费了大价钱请了海派留学生以及洋人前来授课,师资力量雄厚却又偏生收费低廉,对于贫困生还有奖学金,在当地如雷贯耳。
李景然这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能进这样的学校还是沾了姓氏的光。
李廷方身为李氏族长,又历来德高望重,只要能说动他暂时护佑乐景兄妹二人,等到乐景戒毒成功后,也就不必忌惮李父他们了。
“不用找大夫。”少年咳嗽一声,坦然告知:“我此时身体虚弱是因为我烟瘾犯了,等我戒了烟,身体自然而然就会好了。”
“戒烟?”李廷方纳罕:“你要戒烟?”
“对,我要戒烟。”乐景淡然回答:“我自染了这烟瘾,才觉烟毒之害盛于猛虎,自英吉利把这毒物传之我国,头上的皇帝太后吸烟,底下的贩夫走卒也在吸烟,待如今时代,革命党人也在吸烟,人人都在吞云吐雾,被这烟毒伤其大脑,毁其身体。军队无可用之兵,农民无可种之田,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李廷方这下用惊奇的目光看着他了。
他倒是没想到李景然这个远近闻名的纨绔子弟能对大烟有如此清醒认识。想到他今儿还在报纸上看到一“名士”鼓吹烟土妙用的文章,心中除了嘲讽,更多是悲哀。
一介少年都能看清的问题,可笑这泱泱大国几亿人都悟不明白……或者说,是不想弄明白。
李廷方见过那些烟瘾犯了的人,无一不是丑态毕出,撕心裂肺的狂兽,可是李景然现在却还能保持清醒理智,并且做出了如此条理清晰的回答,这该需要多么强大的意志力啊!李廷方侧目,心中不免对其稍稍改观。
看来传言不可尽信。
“没想到贤侄对这烟毒有如此准确的认识,这点倒是难得。”李廷方摇头叹息道:“只是这烟毒染上容易,戒掉可就难喽!”
“这就是我携幼妹前来拜访叔父的原因了。”乐景强忍不适,勉力站了起来对李廷方深鞠到底,声音虚弱暗哑却是百折不回的坚定:“景然恳求叔父助我戒烟!”
李廷方奇了:“你要我怎么助你戒烟?”
“景然知道这个要求很冒昧,但是舍妹年幼,如今只能厚着脸皮对叔父提出一个不情之请了。”乐景直起身,肃容拱手道:“求叔父收留我兄妹两人在贵府暂住一个月,容我戒烟后,必带幼妹离去。”
李廷方纳闷:“你有父有母,为何要我收容你戒烟?”
乐景可没有什么家丑不可外扬,子不可议父过的可笑封建糟粕思想,就一五一十地把这些年父亲的娶妾灭妻,继母的捧杀之策对李廷方一一到来。
“我是个愚钝的,近几年才隐隐察觉继母的计策,索性就将计就计装作昏庸纨绔好瞒过继母以求一线生机,就连在淑然面前都没露出丝毫破绽。只是我少不经事,在别有用心之人引诱下一时贪鲜吸了这鸦片,染了毒瘾才方知此毒的厉害!
从那以后我就一病不起,日日缠绵于床榻吞云吐雾,无心正事。是以之后继母给舍妹定下如此恶婚,我也因为染上烟毒而无力驳斥。”
乐景深吸一口气,在满堂寂静中冷声开口:“也就是在那时,我彻底做出了戒烟的决定。”
乐景没有证据证明李景然吸烟这件事有王氏的手,但是他直觉其中也少不了王氏的算计。是以他虽然没有直言王氏,但是句句都在暗示是王氏,他相信李廷方也能听懂。果不其言,在听他如此言说后,李廷方表情越凝重,眼中浮现怒火。
少年抬头不偏不倚对上李廷方沉凝的视线,脸色惨白,全身不自觉地颤抖,可是腰杆依旧挺得直,黑眸幽冷锋利宛如出鞘的寒铁剑,声音虚弱却掷地有声:“距离淑然出嫁还有两个月,我要趁着这两月戒烟成功,然后带着淑然远走高飞。”
他傲然仰起头,“我父亲那点子家业我还不放在眼里,眼下国难当头,烽烟四起,好男儿志在天下,不求青史留名,只求为国所用,不愧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