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六岁继位,一路披荆斩棘走到今天。这期间一大半的时间都在受人掣肘,唯有亲政后的五年,那把早已磨得雪亮的弯刀横扫千军,先后解决了手握重兵的三位皇叔,把天干和半数地支的分旗都收归了囊中。
在位十七年,可算是个老资格的皇帝了,在婚姻和江山社稷间作权衡,对他来说是一场明刀明枪的侮辱。他倒也不是沉不住气,这些年的历练,让他知道什么该忍耐,什么该退让。他的后位上死过一个人,再来一个,也并非那么难以接受。但眼下让他着恼的是,这位皇后人选竟然许过人家,堂堂的一国之君和臣子抢女人,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
皇帝从未对太皇太后的决定有过任何意见,唯独这回,他觉得老祖母欠妥了。但太皇太后并不这样认为,她正色道:&1dquo;大丈夫秉慧剑,般若锋兮金刚焰。咱们祁人是马背上打来的天下,莫说只是过了小定的,就是要入洞房了,她该进宫还是得进宫。你是天子,是帝王,心取天下就要不拘小节,若为这点子小事放不开手脚,实不是帝王所为。如今朝中局势,你比我更清楚,那二十二旗兵力务必要全数收回来,在此之前一切还需按捺,你可明白?”
太皇太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疾言厉色同他说话了,皇帝见她动怒,忙站起身,垂手道:&1dquo;皇祖母教训得是,孙儿不孝,惹皇祖母生气了。”
太皇太后瞧了他一眼,沉沉叹气:&1dquo;婚姻对我们这些人来说是什么?是两个毫不相干的姓氏快结盟的唯一办法。你既要人为你卖命,就得先想辙拉拢人心。我知道你们年轻孩子,信书上写的愿得一人心,你贵为帝王,可以有这样的愿望,但这愿望只能留待将来实现。后宫佳丽三千,寻个合心意的有什么难,到时候你宠爱哪位嫔妃,如何抬举她,全凭你高兴。如今呢&he11ip;&he11ip;”太皇太后又缓和语气,在皇帝臂上轻拍了一下,&1dquo;还需忍耐。百忍成钢,况且依我瞧,也不那么难忍。我还记得当初先帝宾天,军机重臣们拟嗣皇帝年号,十来个放在我面前让我挑,我最后挑了玄同,你明白皇祖母的一片苦心么?”
&1dquo;是。”皇帝也冷静下来,逐字逐句道,&1dquo;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为玄同。皇祖母要孙儿和光同尘,不露锋芒。孙儿今日急进了,说了这么多糊涂话,请皇祖母恕罪。”
太皇太后到这时才露出一点笑意来,温声道:&1dquo;什么君夺臣妻,那也得是&1squo;妻’才好。咱们入关多年,有些旧俗都摒弃了,老辈儿里还有收继婚呢,又怎么样?就不活了?我倒是瞧嘤鸣好得很,太后那天上我这儿来说起她,话里话外都透着喜欢,说她与大行皇后&1squo;毋须比’。太后这样囫囵的性情儿,能说出这番话来,可见是极称意她的。”
皇帝有再多的犹豫,现在也只能作罢。太皇太后又说起那个贴年画的笑话来,也是一叠声的说有意思,皇帝实在很不明白,究竟有意思在哪里。
从暖出来,雨还在下着。雨丝太轻飘了,一阵风横过,淅淅沥沥吹进廊庑底下,像沾水的纱,覆盖在裸露的皮肤上。
三庆躬着腰,举了一把油纸伞上前来,肩舆在大宫门外停着,万岁爷需步行走过御路,才能登上那台代步。
轻裘斗篷披上肩,皇帝抬起下颌,等三庆扣上金锁子。视线不经意向东一瞥,恰好看见一片衣角划过菱花门,皇帝蹙起眉,沉声问:&1dquo;是谁?”
嘤鸣一听褶子了,免不了又要扣上窥探圣躬的罪名。她从槛内重迈出来,远远向他蹲了个安,&1dquo;回万岁爷,是奴才。”
皇帝站着,偏头打量她,冠下的编结了细长的银珠,那银珠随他的动作,在鬓边簌簌轻响。
&1dquo;又是你。”他启了启唇,&1dquo;你给朕过来。”
嘤鸣觉得头皮有点麻,偏殿里的松格惊恐地看着她,她微微摇头,示意她别慌。
皇帝寻衅,以后大概是常事了,她得尽快适应下来,否则吃亏的还是自己。紧走几步上前,她低眉顺眼蹲安,&1dquo;听万岁爷教诲。”
皇帝一脸肃容,愠声道:&1dquo;齐家累世高官,到如今传家也有两百余年了。朕本以为你出身名门,行事自然比别人谨慎,没想到是朕高估了你。”
嘤鸣又挨了冷嘲热讽,并没有任何委屈和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她十分大方地承认了,&1dquo;奴才自小就不稳当,办事毛躁,嘴也笨得很。如今在老佛爷宫里尽心学规矩,再过一程子定会有寸进的,万岁爷瞧着奴才吧。”
这下子正落了话把儿,皇帝哼道:&1dquo;朕瞧着你?不是你一直在瞧着朕吗?凡朕所到之处,必有你的眼睛。若不是看在太皇太后的面子上,朕就挖了你的眼珠子给纳辛送过去,也好给他提个醒儿,知道什么是当奴才的本分。”
皇帝小刀嗖嗖,从来不留情面。嘤鸣耷拉着眼皮聆训,皇帝说一句,她就矮下去一分,等皇帝说完,她从容蹲个安道:&1dquo;万岁爷教训得是,奴才不懂规矩,惹万岁爷震怒了。可奴才还请万岁爷容奴才辩白一句,奴才实在从未刻意窥探天颜。奴才虽驽钝,但还管得住自己的行止。像先前,奴才只是上铜茶炊去了一趟,回来刚进殿门就被万岁爷叫住了,还望万岁爷明鉴。”